四六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一)

美味罗宋汤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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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昌人还没有出外邸,太子已经召吴伟业起草一份奏疏,举荐此番防疫功臣,主要是奖赏银帛,然而目的只是掩护一人升为太医院御医。

    那就是喻昌。

    国朝编制,太医院御医是正八品,一共十人。不过历朝都有增减,这个名额并不如其他衙门那般严格。从御医往上,便是两位院判,一位院使。院判是正六品,院使是正五品。这两阶官职属于事务性官员,朱慈烺当然不会将一代大国医浪费在文牍之中。

    “你别一脸怨念,”朱慈烺突然对吴伟业道,“以为当我的秘书没有立功的机会么?其实事在人为,总要多动动脑子。譬如这次,你若是能写得让父皇彻底将太医院的事权交给我,我怎么会不赏你?”

    吴伟业心中叫苦,自己哪里有怨念啊!大臣怨望,那是可以被斩首抄家的重罪啊!太子您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如此残忍地说出这般诛心之言!

    “臣岂敢有怨望!”吴伟业委屈道:“臣只是有些疑惑,为何殿下放着能臣不见,却对一个无名医士如此上心。”

    “哦?你说的能臣是谁?”朱慈烺问道。

    “少詹事项煜,”吴伟业道:“字詹宫,号水心,时人谓之‘天下儒宗’,已经在外等了半日了。”

    “哦,他啊。”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头:“以前他在左谕德任上时,我见过他两次。印象里一般般啊,他写了什么,被人称作天下儒宗?父皇陛下没重用他么?”以崇祯皇帝对人才的渴求,以及对经学的偏爱,若是有一位“天下儒宗”在朝,绝不会视而不见。

    当年刘宗周惹得龙颜大怒,不也是因为儒名之盛才保住命的么?否则谁能救他?

    “项水心之儒在德操而不在著述。”吴伟业没忘了老上司还枯坐着等候召见,连忙道:“殿下如此怠慢,非国家厚待儒臣之道。”

    国家的确厚待儒臣。只要考上生员,本人就免税免役,任你满天下跑。一旦中了举人,更是全家豁免,改换门庭,成为一方豪绅。若是侥幸中了进士更不得了,民间常有一代进士三代老爷的说法,真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国家待儒臣若此,儒臣如何待国家的呢?原本秀才、举人、进士减免的税赋都是有定额的,哪有国家敞开了让你纳田而不收税的道理?结果到了弘治之后,世族大夫没有一个自觉的,逃税逃得理直气壮,若是肯缴纳一些出来,那已经是给了县官极大的面子。这样的情形之下,国朝明明有不逊唐宋的繁华,税收却不足唐宋的十分之一。

    而士民贫富差距之大,更是远超过两宋。想北宋开封的平民百姓肯花钱去买洗脸水,放在明朝有哪个败家子这么做?

    官员都说宗藩吃垮了大明,好像自己是在为大明默默奉献一样。宗藩固然是寄居在帝国身上的水蛭,然而这些士绅大夫也不逊于吸血虫。

    “既然如此,就见他一面吧。”朱慈烺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完全没到为所欲为的境界。只有在规矩之内,才能吸收急需的养料,迅速长大。别的不说,除了天家这面大旗,谁能在短短旬日之间就组建起一支可以控制疫情的青衫医师?

    朱慈烺虽然表面上做出了妥协,但实际上并没有丝毫见项煜的意愿。有吴伟业这样能写,性格又弱的秘书,他绝不乐意换人或者加一个捣乱的人。纯粹是为了照顾手下的颜面,反正也只是几分钟的事。

    ……

    的确只是几分钟的事。

    项煜从东宫外邸出来之后,头都没有回。脚下的靴子重重踏在青石砖上,恨不得将它踩得粉碎。太子一脸温和的笑容仍旧盘踞在他脑海之中,但这温和笑容之下,却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冰冷。

    至始至终,太子只说了一句话:“卿德行尚嘉,勉之慎之。”

    落在项煜耳里,这句话就成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没有肯定自己在詹事府的政绩,没有拉拢自己成为东宫私臣,更没有请自己去侍从室主持大局!连吴伟业都能够执掌一科,而自己竟然被太子一句“勉之慎之”就打发走了!巨大的反差让项煜头颅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锤,满眼看去世界都无比扭曲。

    然而对方是太子,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国家之本。即便再不贤,也不是一个少詹事可以置喙多言的。

    项煜突然想起最近朝堂上的风声,突然觉得太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在没有阁辅的参与之下,都察院的御史们似乎有些过于团结了。

    难道太子早就已经沟通重臣了?

    项煜脑中突然欣喜起来。不过这股欣喜瞬间又被压制下去了,太子不同于藩王,不存在交接外臣的问题。老实本分的太子固然会被皇帝喜欢,但真的要与大臣往来,也并不违背祖制礼法——嘉靖之前的太子可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朱慈烺将接见项煜视作自己的休息时间,一转头就继续扑在书案上,开始撰写军医院和医学院的建设指导守则。喻昌是伤寒论的宗师级人物,在中医这个门户之见不浅的领域,朱慈烺并不指望喻昌能够按照自己的思路接受外科手术这一治病手段。

    从技术条件来说,如今的方药医学显然远昌明于外科手术,即便是《外科正宗》也是强调手术与药剂平衡。然而从军医角度来说,时间是最重要的。

    同样是腿部感染,如果让喻昌这样的大国医来治疗,或许真能将人治好,但消耗的成本却极高昂,不可能每个士兵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反之,若是有足够的人手熟悉截肢手术,虽然会让这个士兵失去肢体,但保住性命的概率大大增加。在朱慈烺眼中,残疾军人也有巨大的社会价值,但尸体的作用就有限得很了。

    在医学领域,明朝仍旧是领先世界的。

    当前西方医学主流是三个学派,一是将人的身体视作机器,幻想着哪个零件有问题就更换哪里。他们被称作机械物理派医学,在这个时代无疑只是一群癔症病人。

    二是受化学学科形成影响而产生的化学派医学。譬如海尔蒙特就认为生命活动完全是发酵的作用;威廉斯则说生命活动的根源是一种“灵气”,“灵气”是一种经过蒸馏作用而生成的体液。就连化学都仍旧是炼金术笼罩下的影子,这些基于化学的医学,无疑更像炼金术。

    第三类则是超自然的活力论。他们将人体的生理活动归结于超自然力量,比如天主上帝。这种思想无疑是中世纪的残余,即便是普通的大明百姓都未必会相信。

    前两类医学流派成为了后世西方医学的先驱。事实上西方基本可以说没有医学,他们有的只是物理和化学。一切医学的进步,本质上只是物理、化学工具的进步。

    在没有近乎科幻的技术工具辅助下,西方医生只会放血和灌肠,真正能治病的还是凯尔特、吉普赛、阿拉伯人留给他们的草药,完全没有可借鉴的地方。

    朱慈烺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很难理解“宁要某家的草,不要谁家的苗”诸如此类思维方式。他也不是一个学者,没有空暇和闲情去验证中医是否科学。既然吃了上千年的验方、成药、急救手段仍起作用,那就让他继续起作用去。

    而且中医发展至今,专著可谓汗牛充栋。明朝的医生在前辈的基础上,斧正改良颇多,并非一味因循。从喻昌开始,医学教育和治疗体系进一步严谨、规范、制度。有深厚的根系,又有健康的苗芽,谁能说未来的中医不可能成为世界的主流?

    ……

    “殿下?”刘若愚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通报道。

    “说。”朱慈烺抬起头,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今日出警的侍卫,杀了通政司的一个知事。”

    朱慈烺轻轻撇了撇嘴,问道:“知事?这点小事也要跟我说么?我早就下过令旨,有不从号令者格杀勿论。一个七品小官敢跟我叫板,不死还等什么?”

    “殿下,”刘若愚道,“此贼要私逃外出,死不足惜,不过到底是朝廷命官,无罪而斩,恐怕不好向皇爷交代。”

    “呵呵呵,”朱慈烺忍不住笑道,“你忘了袁崇焕的事?”

    崇祯皇帝被史书画成了一个怯懦、多疑、刻薄、让手下背黑锅的人物。去年陈新甲的被杀就是铁证。然而没有一个文臣史官愿意全面地看一眼崇祯皇帝的心路历程。这个胸怀小清新的文艺青年,最初是很敢于任事,承担责任,用人不疑的。

    甚至到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地步。

    比如袁崇焕杀毛文龙。

    后世常有人为毛都督叫屈,责怪袁崇焕自坏国家干城。

    事实上,崇祯皇帝在拿到了袁崇焕的请罪奏疏时,气愤得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捋落地上,破口大骂。结果呢,因为信任袁崇焕,为了不让辽东产生大的动荡,崇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顺便还把这个黑锅自己背了。

    毛文龙是谁?那是崇祯视作干城能将的正一品大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宝剑的平辽总兵官。

    一个七品的知事,与一镇强藩,孰轻孰重?

    一个擅杀的外臣,与东宫太子,孰轻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