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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停止一般难捱。
第二天哑姑还在沉睡,牢头带着狱卒放早饭的骂骂咧咧声吵醒了她。
“哎,那谁,发啥愣呢,过来接饭——”哑姑被提醒了,赶紧端起自己的木头碗伸出去,“咣”一声,一勺子带着霉味的米饭扣进来,然后是一勺子清水煮白菜。
这就是一天的伙食了,迎面就能闻到米饭的霉味。
她一阵反胃,没胃口。
不过舍不得倒掉,便放在靠近墙根的地方,过会儿想吃了再慢慢吃吧。
各个牢房呼噜呼噜的吃饭声响成一片。
哑姑就在这声音里静默。
前头传来又一串脚步,巡监的今天提前来了。
是那个小牢子。
“大哥,我没吃饱——给我的饭太少了!”一个胖子从狱门伸出魔爪一样的脏手祈求。
小牢子皱眉:“没吃饱应该跟放饭的人说呀,我又不管饭。”
“嘻嘻。你不是长得嫩嘛,叫大哥啃一口,肯定比娘们还有味儿!”
胖子嬉笑着缩回手,他怕挨揍。
小牢子又一次被“揩油”,不过他今天不生气,也不理睬这些人的无聊,自顾往前巡视。路过哑姑门口的时候,匆匆伸出手递进来一个包裹。
哑姑好像也心有灵犀一样早就立在门口等着。
她接过包裹,轻轻一笑,“谢谢。”
巡查结束,小牢子走了。
哑姑摸索着打开包裹,居然有三根蜡烛,一个打火石。
还有一个大馒头。
是新鲜馒头,不是发霉的腐臭的变味的。
在黑暗中没人看到她的惊喜,她大口吃起来,长了这么大似乎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馒头。
她被噎住了,深呼吸,梗着脖子使劲地下咽,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下来。
她吃完最后一口馒头,盘腿在下,点起一根蜡烛,研磨写字。
从昨天下午开始默写以来,记忆的大门被打开了,一发不可收拾,可惜蜡烛燃尽被迫中断书写,但是夜晚的睡梦里满脑子都是关于师父和师父治病救人的场面,她采药、配药、制作丸药和给病人诊治时的唠唠叨叨——师父是真心希望她这个小弟子能好好跟着学,可惜自己太贪玩,又觉得西医比中医厉害,所以总是丢儿郎当地应付着——即使是应付着草草看到学到的这点,现在回想起来也足够她一辈子受益。所以她得全部写出来,然后慢慢整理,用于以后的治病过程。
此刻重新拿起笔,昨夜反复在肚子里思索过的情景,像流水一样往出涌,她飞快地写着。
蜡烛的烟雾熏得她直咳嗽——可惜啊,满纸的好方子,其中不乏祛痰止咳润喉养肺的,只是她身在这里,没有哪怕是一味药给自己吃。
加上她上次重病压根就没好,进了这监牢里又是饱受饥渴阴凉,感觉这身子有病情加重的迹象。
她知道其实没啥大毛病,就是劳累过度没有好好休息和进补造成的。所以也就不大在意,只是写一会儿就有些头晕眼花,这让她很沮丧,要知道此刻这种文思泉涌的状态实在是太难得了,她清楚自己已经彻底离开师父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再回到她身边聆听她絮叨、向她请教中医知识!所以这些满脑子清晰无比地翻涌的记忆,真是太珍贵太珍贵了!可能错过这个大脑发烧的良机,以后哪怕撞破脑门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好状态!
所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有些任性地坚持着。
可惜眩晕越来越严重——眼前的烛火在闪烁,字儿也一个大一个小,怎么也写不整齐。
要是有点人参就好了,嘴里含上参片,可能会好一些。
柳万为什么不来呢?柳丁茂究竟会不会在为救自己而奔走?
其实事情明摆着,案情已经明了,李明远知州也已经亲眼目睹了她的接生本事;也已经知道一尸两命的事,真的不是她的过失,即便在医术发达的现代社会,也没有哪个医院哪个医生会完全能保证每一个产妇和胎儿会百分百安全无事。
生死有命,这句话看似迷信,其实细想也有道理,一个人的命真的在骨子里,在一种冥冥中看不见的力量主宰下——其实她何尝愿意产妇和胎儿死亡!医者父母心,没有哪个大夫愿意看到鲜活的生命花朵在自己手里凋残。
现在回味这个案子,知州为什么迟迟不再过堂,为什么不给她结案——估计是在等待,等待什么呢?肯定是柳家的反应。说白了,就是等着柳家送银子。
她这么认定,是有依据的——前面李知州一次次勒索柳丁茂以支援战争的名义捐银子,是她出主意让柳丁茂装病躲灾。李明远不是吃素的,肯定心里对柳丁茂有看法,此刻抓住机会难免要狠狠地敲一竹杠。而且早就可以看出,李明远是个贪婪的人,这样的人抓住一个机会肯定要发一笔横财,况且这次抓住的是柳家的辫子,所以不狠狠弄一笔都不合常理。
所以这个案子的出路其实很明确,要么从苦主那里下手,买通上告的死者家属,让他们不再上告;要么,走李明远的门路,用金钱敲门。
柳万毕竟还小,白子琪远在天涯,所以唯一能救她的,只有柳丁茂。
可是柳丁茂会舍得大把的银子吗?毕竟,这不会是一笔小钱。
毕竟,她不是他们的至亲骨肉,只是一个廉价买回来的童养媳妇。
就算她已经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可是,在这样的考验面前,他们还会念着她的好,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来交换吗?
管他呢——她摇摇头,苦笑着继续写。
她的烛火早就引起了附近牢房的注意,好多犯人都眼巴巴地看这里,因为在这暗沉沉不见天日的地方,有一星火光亮着,是很奢侈的。
“哎,那姑娘,你认识牢子对不对?帮我们也求求情吧,我们也想点个蜡烛照照亮!”
一个汉子喊。
哑姑抬头看看他,又低头忙碌,实在懒得理睬。
时间似乎过得飞快,她咬着牙写,一根蜡烛燃尽,复活的记忆不敢让中断,赶紧燃起第二根,一口气又写到一根蜡烛烧完。
太累了,还剩下一根蜡烛也舍不得再点,就蜷缩着身子歇息。
一阵脚步在幽深的监牢里响过,巡监的又来了,她慢慢睁开眼,心里暗暗盼着是小牢子,但实在没力气爬起来到门口去等他。
“大人——大人——小人有情况上报——”忽然一个男声喊道。
哑姑迷迷糊糊听得出是她对面监牢的那个男人。
“老实点——想挨揍是不是?”巡监的人喊。
哑姑有点失望,来的不是小牢子,而是牢头尤大文,一个凶巴巴的矮胖子。
“大人——有人作弊!夹带私递东西!算不算重要情况?”对面的男犯喊。
“哦?谁?私递了什么东西?”尤大文似乎对这种打报告的内容很感兴趣。
“是她——那个女人,有人给她送了蜡烛,还有笔墨纸砚,她在牢里写字呢,神神秘秘的,肯定是在写状子呢,官老爷把她关进监牢她不服气,是在写着骂你们呢!”
哑姑静静听着,感觉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不会真有人告这样的私状吧。无聊。
况且自己点灯写书,又不曾干扰着大家不是吗。
不过既然有人当做正经事上告,那么肯定要有麻烦了。她挣扎着爬起来。牢头果然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棒子敲着门框,“喂喂,起来了——”说着门锁哗啦啦响,他打开牢门走了进来。
哑姑爬起来,借着牢头手里的灯笼打量牢头,这尤大文看样子昨夜熬夜了,两眼通红,脾气也很不好,“就是你夹带私递东西了?交出来吧——”
哑姑知道死扛的下场不会好,所以毫不犹豫从烂草下捧出东西递上,“我只是写了点字——请大爷明鉴。”
尤大文扫一眼,本来已经撂开了,要继续找这小女子的麻烦,但那纸上“难产秘方”几个字钻进了他的眼睛。
他手一抖,借着灯光看,果然,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妇女难产助产秘方”,从一到十,分作不同的情况,列出了不同的助产办法和用药方子。
“你果然会接生?”他正式打量这个女子。上次这个人犯被提出去过堂后,他就听说这女子因为给人接生而惹了麻烦,他懒得细打问,生娃是妇女们的事,审案子是老爷和师爷的事,他一个牢头,只要看管好送进监牢的人犯就是,别的和他无关。
哑姑点头,“会一点。但是,不能保证所有的产妇和孩子都能平安无事,我不是神。”
她的声音有些悲凉,为伤害过的她的人和事。
她一心盼着大家都好,可还是会出意外,有些意外不是她能左右的,比如这次引发她牢狱之灾的产妇之死,可她真的已经尽力了。
“难产也有办法?”尤牢头紧追着问,他的声音有点紧张。
哑姑从这忽然紧张的神情里闻到了一丝信息,这个男子家里有产妇,而且可能面临难产,所以,可能对她有利的一个时机正在靠近。
她忽然镇静下来,断定自己写出的这些宝贝有救了,至少不会毁坏在这个牢头手里。
“难产分很多种,要根据产妇个人的情况来诊断,在没有见到本人之前,我不敢夸口说自己能处理所有的难产情况,但是——”她望着尤牢头眼睛里的血丝,“我敢夸海口,这灵州府,甚至东凉国,你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能诊治妇女难产的人了。”
“她吹牛!”对面的男子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等着看尤大文处罚那个特殊到居然可以点灯的女子,可等了半天没见尤牢头动静,而且看样子有被那女子蛊惑的迹象,他赶紧添油加醋:“她才多大年纪呀,看着不过十四五岁,人家接生婆哪个不是五六十岁,七八十岁的也才更金贵呢,她这点年纪不要说接生,只怕连女人生孩子都没见过呢!”
尤牢头继续翻看哑姑的手迹,已经写了厚厚一沓,字体端秀,排行整齐,虽然有好多字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但是看着让人心里很舒服,禁不住想往下看。他一口气看完了关于妇女难产的所有论述和急救方,庄重地把纸业交到哑姑面前,“想写就写吧,别偷偷摸摸了,蜡烛不够我再帮你弄几根来,这里暗,别熬坏了眼睛。”
出乎意料的结果。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哑姑还是想流泪,心里暖烘烘的,有点感动。
“谢谢您。”她轻轻说。
“只是我有点事想麻烦你——”尤牢头搓着手,回头瞪一眼那个惹是生非的汉子,“人家姑娘写点字儿咋地?我看了,没啥大不了的,又没写反对公家反对朝廷的话!杨大嘴你要再多事儿乱嚼舌根,老子拔了你那长舌妇才有的舌头!”
吓得那杨大嘴缩回脖子,躲进牢房深处。
尤大文才看哑姑:“我老妹子,怀孕十一个月了,迟迟不生,那肚子鼓得这么大,这几天疼得不得了,我们家请遍了附近的妇科大夫、接生稳婆,都没治!前儿开始人就一阵一阵的迷糊,还出血,现在只能在家里等死——”
他还没说完,哑姑已经插嘴:“是不是流的不全是血,而是黑紫的淤血,一阵一阵的流,像月信快结束时候的淤血,只是远比月信的量还多?”
尤大文摇头,有些难为情,“这个我不知道,就算我疼爱妹子,可我一个大男人家的也可能跑去问这些吧,再说我公务忙,都是贱内天天去妹子家照顾。”
“情况不太好,也不敢再耽误。”哑姑眉头深锁,“只有见到病人我才能救治,可我现在……”
尤大文跟着犯愁,“容我想想吧,这事确实太难了——她进不来,你出不去——”
一个在押女犯,一个是大腹便便的产妇,确实很难见面。
“你把人拉来吧,在府衙附近找个房间,夜里悄悄带我出去——”哑姑是确实想救人,尽管上次救人造成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可听这尤大文妹子的情况实在是危急。
尤大文忽然一把抓住哑姑的手,这姑娘太瘦,手单薄细长,也可能牢里实在阴寒,她的手冰凉。
“你等着。”尤大文冒出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他把灯笼留在了这里。
哑姑却不想再写《哑姑玉经》,静静望着那灯笼出神,她想不明白,对面那汉子是什么心理,为什么要告状?难道监牢把人关疯了,疯狗一样逮住人就咬?
算了,不想了,她吹灭灯,闭眼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