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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汉站了出来。
男主外女主内,真的遇上大事了,妇道人家也就是哭着闹闹,真正说话算数的,还得是一家之主。
“姑娘,你不要怕,我们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家。人已经死了,不能再复生了。我们也知道姑娘和王巧手的接生本事是灵州府最好的。只是这人已经死了,谁心里都不好受啊——”一个老汉慢悠悠开口。
哑姑愣住了,这老汉是阿维的公爹,没想到阿维母子难缠,这当爹的竟然这么通情达理。
旁边另一个老汉也点头,“是啊,我和亲家公刚商量过了,其实我家女儿出事,凭良心说还真不能都怪你们。孩子本来身子弱,嫁过去阿维不争气,好吃懒做还好赌,小两口天天闹腾,再加上婆婆不贤惠,对她不是打就是骂,唉,我女儿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呀——”
“李老头你说话不要过分,我怎么不贤惠了?是你女儿不懂事,不配做我的儿媳妇!”阿维的娘跳着脚喊起来。
两个老汉一起摇头,“唉,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泼妇——”
哑姑绕开阿维的娘,“既然两位老人家是家里主事的,那么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吧,我们可以给你们一点赔偿的。当然,如果我们赔银子还不能让你们解恨,那么就把我们万记告上官府吧——出了这样的事,小女子我也万万没想到。”
阿维一听这话冲了过来,把两个老人狠狠推到身后,“赔银子可以,只要你能好好赔偿,我们也可以不上官府去告。”
王巧手苦苦哀求:“阿维,嫂子,大哥,我可是你们的妹妹呀,都是王家的后代呀,连五服都没出,要不是有着亲戚关系,我才不会接你们来这里生产,侄媳妇身子弱成那样,你们是怕家里生产出问题,才巴巴地求了我的呀——”
阿维母子俩几乎是同时骂出声来,“你还有脸提亲戚这个茬儿啊?你亲手把你侄媳妇害死了——赔,你就是倾家荡产也得赔我们两条人命!”
里头闹腾,外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连街道上也站了黑压压一片,人们手里的灯笼映出红彤彤的光,把半条街都照亮了。
老钟叔身边的小厮早就跑回柳府报信儿。
柳丁卯已经在八姨太屋里歇了,二姨太听完消息亲自赶过去请老爷。
柳丁卯一听出了事,赶紧穿衣裳往中院跑,“这孩子,怎么就不安分呢,好好的少奶奶不做闹着和离,休书拿到手了,却还是不满足,又跑出去开店铺,你说我们家又不缺她一口饭吃。这回好了,闹出人命了!”
“老爷别只顾着抱怨了,还是过去看看吧,能帮她的地方,还是帮一把吧,毕竟她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五姨太挺着肚子也赶来了,这时候凑上来温言劝说。
“老爷不能去!”二姨太摇头,“这半年里我家老爷一直称病卧床,府衙那边的卯都没去点,今晚要是为这事跑出去,传到知州大人耳朵里,我们柳府岂不是完了?”
柳丁卯吸冷气,二姨太说的有理,这时候他确实不宜露面。
“那怎么办?”五姨太忧心。
旁边柳映悄悄扯她娘衣襟,低声嘀咕:“管她呢,她自己闯的祸,她自己解决啊,她不是一直都很能吗,啥时候轮到我们要给她擦屁股了!”
柳府各院的人都闻声赶来了,大家满满挤了一屋子,但只是坐着,没有一个人真正拿得出好主意来。
白玉麟的妻妾子女们也都赶来了。
白陈氏瞅瞅柳丁卯的脸,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照说,你们家的事儿没我多嘴的份儿,可是妹夫,我看你也太好性儿了,一味地纵着小辈儿,这可不是治家之道呀——那哑姑身为童养媳妇,就该恪守妇道,好好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过日子,孝敬公婆,做好家务,可她呢,天天往外头跑,抛头露面不说,这回又闯出这么大的祸,这可是两条人命啊,处理不好要连累你们整个柳府的呀——”
柳丁卯身子一震。
二姨太也眉头紧皱。
柳映听到这话大大地欢喜,悄悄凑到白陈氏身边,“白家姨娘说的太对了,都是我爹爹心慈手软宽宏大度,再加上那个哑姑狐媚子会哄人,几句话就把我们大家的眼睛都蒙蔽了——这回她自己死了不要紧,还要害我们陪葬吗?”
浅儿站在最后,听到这话气得掉眼泪,可怜她人微言轻不敢上前来分辨,只能听着他们信口编排小奶奶。
万记店里,血腥味渐渐从隔间里弥散出来,整个万记都飘满了腥味。
那是死人的味道。
暴雨过后天气连阴了,细雨还在断断续续落,屋檐下发出叮儿冬儿的落雨声。
“五千两。大人三千,孩子两千,加起来一共五千两银子,你们即刻拿出银子来,我们就不上告。”阿维抱着胳膊,神色冷静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女子。
这个店铺是几个女子合开的,就算有男子出面,阿维也不怕,王巧手的男人本身就是个胆小鬼,叫哑姑的女子是个童养媳妇,她的小男人倒是来了,可那么小一个人,阿维更不怕了。
就算你们家听说是柳府,可哪又有什么,死猪不怕开水烫,他阿维可是赌博巷子里混出来的,什么凶险阵势没见过!他眼下正急需用钱,只要能诈来一笔巨额白银,他就是榆树巷子里的大爷,到时候能横着进出,还能去烟花巷里好好逍遥一阵。
“五千两?”王巧手喃喃,站不住,身子出溜下去瘫痪在地上,“阿维,我可是你姑姑啊,你不能这么逼死我们。”
“这万记又不是姑姑你一个人开的,你们不是有号称接生仙手的人吗,怎么,把人都害死了,又舍不得出银子,那我们只能去告官了。”
哑姑静静站着,在心里快速地算账,五千两对于目前的她们来说确实是巨款,她现在已经不依靠柳府生存了,这万记挣的钱,连着几个月都养活了白家那九口人,这个月起她停止供应,可一个月又能攒多少钱呢,对于五千两来说就是杯水车薪。
到哪儿去弄五千两?
“两位大叔大伯——”哑姑目光不看阿维,投向后面,她看出阿维是个泼皮,和他不能打交道,这事还得跟那两位老人谈。
可阿维身子一横,挡住视线,“跟我说吧,我才是主事儿的,死的是我媳妇、儿子,他们说了不算!”
哑姑愤怒,真想给这家伙脸上来一拳。
可惜自己不会武功,这弱小的身子,哪有资本跟一个高大的汉子动手。
只能忍住气,赔笑:“五千两太多了,大哥你看我们开这个店铺也挺不容易的,不挣多少钱,只是为了让姐妹们平平安安生孩子——”
“好不害臊!”阿维冷笑,那张丑陋的脸几乎要贴到哑姑面上:“还好意思这么说?明明都害死人啦!”他嘴里气味真不好闻,唾沫星子溅到了哑姑脸上。
“离她远点!”一个冷冷的声音喊道。
同时一个身影窜出来,恶狠狠撞开了阿维。
是柳万,他像个大男人一样站了出来。
哑姑不由得心头一热,眼眶发紧,在这紧要关头,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哪怕只是一个还没真正长大的孩子,哪怕什么作用都不起,也还是让人挺感动的。
她刚才真的已经拿这个泼皮阿维没治了。
骂不过他,更不能对打,讲道理嘛,更是秀才遇到兵,别忘想这样的人会讲理。
倒是那两个老汉看样子是可以讲道理的,但是他们都怕阿维,看样子平时早就被这个阿维整怕了,阿维不让开口,他们只能乖乖看着。
“你小子,做什么?”阿维瞪柳万,伸手就来打。
女人不好打,既然来个男人,那就先揍几拳出出气。
“万哥儿快走——”哑姑和老钟叔同时喊。
柳万这身子骨可不能挨打。
柳万不走,挺起小胸膛迎了上去。
“嘭——”一声闷响。
“砰砰——”两声重响。柳万在还手。
“哎哎呀——”阿维大叫。
灯笼乱晃,灯火下人群乱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扭打在一起。
柳万居然能和阿维对打,哑姑有点意外,柳万练武术半年,她一直忙再没顾得上去瞧瞧都练到了何等程度,没想到一出手还挺厉害啊。
“叫你得理不饶人——叫你欺负女人——”随着骂声,柳万赫然骑在了阿维身上,一拳一拳打他的脑袋。
阿维抱着头大喊饶命。
围观的人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打得好——小哥儿加油!”
“这样的人就该好好教训一顿!”
“凭良心说,人家万记开门以来,没少帮乡亲们的忙,谁家妇女有个头疼脑热的人家都给治,收的钱还不贵!”
“那些掏不起费用的穷人家还给免费看病接生呢!我家三姑奶的孙女就没花一个钱,人家倒送了好一包药丸呢。”
……
阿维也听到了门口的议论,他干脆就地打起滚来,大喊大叫:“死人了——万记害死了我媳妇、儿子,现在又要打死我——大家伙儿给评评理呀——”
柳万从阿维身上跳起来,扭头给哑姑一笑:“放心吧,这泼皮无赖也就这点打滚骂街的本事了——有了这个,他就是告官,咱也不怕——”
说着手里抖出一个册子,大声喊:“我们万记早就有规定,所有前来接生的妇女都要和我们签订合同,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我们会尽全力接生,但凡事有个万一,万一产妇身体和胎儿的原因,导致意外发生,我们不负责任——这就是阿维和我们签订的合同,黑字白纸,他想反悔吗?就是告到官府也没用,我们不错,我们已经尽力了,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们几个接生的人都浑身是血满手是血,哑姑从早晨忙到现在,连晚饭都没有顾上吃——”
哑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抓过合同册子看,最新的一页上,清清楚楚按下了阿维的手印,还有今天的日期。还有她自己的签名,田哑姑。三个字写得不太好看,但也看得过去。她一眼就看出是柳万的笔迹,他代自己签的字。
哑姑一颗心落地。
她往后拢拢被扯乱的头发,摸一把脖子里的伤痕,跨上前一步,“各位父老乡亲,大家既然都在现场,请大家做个见证。今晚的事情,确实很遗憾。我们万记确实死人了,有产妇死在了我们的产床上。这是万记开门一来的头一件事故。我们很痛心,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可还是发生了。如果我说责任全在产妇一方,我们也就有点不厚道了。我们也有错,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万记的宣传不够,没有让更多的乡亲知道我们开了这么一个店铺。今晚这位产妇,生产之前从来没有在我们店里做过检查,也没有请我们去看过。所以她的身体情况我之前不知道。所以刚开始我不收这个人,因为她一看就很虚弱。可她又是我们的亲戚,只能收下她。我本来跟她的丈夫说,我们没把握完全保证母子平安,我建议他去找灵州府最好的妇科大夫,再找找别的接生婆。可当时情况实在紧急,人送过来已经阵痛严重了,我们先忙着抢救产妇了,和家属沟通的事没有做好。现在造成这样的局面,我很伤心,也很痛心。如果大家觉得我们万记不好,不配存在,那么你们大家一起把这店砸了吧,就当给阿维出气了。我也从此洗手不干这个了,以后灵州府的接生人员中没有我哑姑这号人。”
说着把手里册子递到阿维面前。
阿维看到了自己按下的指印。
他终于怯了,但还是嘴硬:“就凭这么一张纸你就想封住我的口?妄想!我要告官——我要抬着死人去灵州府衙!”
“醒醒吧——”阿维他爹终于出手,扇了儿子一巴掌:“咱凡事总得讲道理吧,你输红了眼就六亲不认了吗?早知道这样,你当初就不要参与赌博,不要动不动打媳妇,她怀着身子呢,你们娘俩还变着法子地折磨她——唉,如今人都死了,咱就算了吧——不要冤枉好人了,人家哑姑跟我们不沾亲不带故,人家忙了一天,没挣到我们一份钱,还挨了你娘的打,你再反过去反咬一口,你觉得良心上能安稳?”
阿维被打蒙了,不敢继续折腾,讪讪地捂住了嘴。
他娘一看儿子被欺负,越发急了,推着儿子胸膛:“不成不成,杀人偿命,她们都是刽子手,得偿我家两口人性命来!”
“还是见官去吧——”哑姑实在烦了,“交给官府处理,我们都轻松。”
阿维母子俩彻底蔫了。
“去官府我们占不了便宜,你不知道这哑姑可是柳丁卯柳府里的儿媳妇。”阿维他娘给儿子咬耳朵。
“那就私了。两千两银子。”阿维主动缩小了口子。
哑姑伸出手里的册子,“赔偿标准,这上头早写得明明白白的,按你媳妇的情况,汇总起来,我们应该赔偿你们二百两银子。这也不算我们欠你们的,只是我们觉得实在过意不去,给的一点埋葬费和祭奠活动的花费。”
“太少了——最不行也得一千两。”阿维竖起一个指头。
“还是送官吧——你们这种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了官府,我们这点抚恤金也就不给了,是好是歹让官府断吧。”柳万踏上前一步。
门口有人喊:“二百两够多了——历来妇女生娃,生死都在老天爷手里,老天爷叫你不得活,难道你能去老天爷跟前也要二百两银子去?”
“就是就是,别太不知足了!”
“人家接一个生才挣你几百钱?再说我们平头百姓,外头人命价也没这么高!”
“就是,我们穷人家把孩子卖给人牙子,一个黄花闺女才卖一百两银子呀——”
……
阿维眼珠子咕噜噜转:“别,别啊,二百两行,那就二百两!”伸出手:“我现在就要银子。”
哑姑翻开册子的另一页:“你得先写个保证,再签上字,我们才能给你银子。”
阿维怕耽误下去,门口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参与,万记就连二百两银子也不会给他了,赶紧签字,王巧手拿出二百两银子,阿维伸手就来拿。
“慢着——”哑姑忽然拦,“这点银子是你媳妇的卖命钱,可怜她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你是她丈夫,但她还有父母,还有公婆,这钱不能都给你,你们几个人分了吧。”
阿维脸黑了:“你少来管闲事!”
“都给我阿维吧——”阿维的娘赶紧帮腔。
哑姑松手,银子落进阿维怀里。
目送这家人抬着难产而死的儿媳妇离去,人群也散了,王巧手扶住门叹气:“什么狗屁的亲戚,还至亲骨肉呢,关键时候恨不能把我吃了!这种倒霉的人我以后才不相信呢——唉,这一天折腾到黑,可把人累死了——”
她还没感叹完,哑姑顺着墙根慢吞吞滑倒,昏了过去。
“臭婆娘——”柳万成冲上来抱住哑姑,哭嚷:“一定是累坏了——又受了惊吓和欺负——这样的活儿我再也不叫臭婆娘出来干了,这么辛苦会把人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