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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王阁老家刚呈上来的消息,王茹死了,忽然暴病身亡。”
青凤宫内,正禧皇帝刚接过小宫女递上的茶,刘长欢忽然进来躬身禀报。
听到这消息好像大白日里当头触了个暴雷。他猛喝一口茶,噗嗤吐出来,“烫——是要烫死朕吗?”
随着大吼,茶盏落地,砸到了刚奉茶的小宫女头上。
小宫女噗通跪倒,浑身颤抖,磕头如捣蒜。
“拉出去——打死!”
红衣白裤的内侍扑上,绿衣白裤的小宫女立马被按倒拖了出去。
宫女的惨叫在耳畔回旋。
端仪先是吃惊,接着镇静,她冷眼看着,没有开口为宫女求情。
正禧皇帝懒洋洋听着,似乎这惨叫让他焦躁的心绪慢慢安宁了下来。
端仪娘娘已经亲手为他奉上了另一盏新茶。
正禧皇帝慢慢吹着浮在水面上泡开的茶叶,慢悠悠看刘长欢:“王茹,这就死了,外头都怎么说?”
“回禀陛下,王阁老家递上的消息说暴病身亡。别的,奴才还没来得及去查。”
“着人查吧——既然王家自己说是暴病身亡,那便是暴病身亡。若是外头有什么别的猜测,你叫人留意,弹压一下吧。朕不想听到别的闲言碎语。”
刘长欢躬身:“陛下放心,老奴亲自去布置。”
正禧皇帝放下茶盏起身,“去前殿,一刻都不叫朕安心呐——”
身后,端仪娘娘跪送,她好看的双眼里闪出一丝惊恐,看看御驾消失,站起来看身后:“快着人走一趟相国府,事情不好——”
“王茹死了。”翰林院书库内,小翰林一进门就哭丧着脸,“老师,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不是人,而是神。怎么事事都能被你预料得那么准呢?”
老翰林从最深处的古籍书堆里翻起身,带起一阵尘土,他不再像平时那么邋遢无形,而是端端正正站起身,拍拍尘土,弹弹发冠,向着东北方向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王阁老不愧是王阁老啊,果然不出我所料——在下在这里向王阁老表达敬意。”
小翰林脸上骤然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懵懂无知,他似乎骤然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望着东北方向王阁老的家,“王茹身子不算结实,但怎么能一回来就病死呢?听说在前线调查这段时间倒是病了一场,可不是已经痊愈回来了吗,还把皇差办得稳稳妥妥的。而且在朝廷上人人都看到他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死了?学生怀疑他死得蹊跷,难道是王阁老亲手害死了孙儿?”
“聪明多了啊你小子,如今也学会揣摩世道人心了!”老翰林赞许。
小翰林脸上一红,“老师,可学生有点不太明白,王阁老家是两代单传了,这王茹是王家唯一的孙子,难道王阁老真的舍得亲手杀了王茹?”
老翰林摇头,“你还是太年轻了,年轻人不明白这些很正常。我倒是希望你不要过早明白这些呢。王阁老这么做,也有他的不得已,他是为了保护王家满门,为了保护王家几代清誉啊,王阁老老了,不常上朝,王茹死了,但还有王振山,王振山还得活下去。不过,王阁老此举,并不完全是为王家一门,他是为了这天地间的义,是大义!这个义字,既有为人臣,为高官,就得为帝王社稷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职责;又有身为一个男儿,立在这天地之间,就得为天下苍生,为做人信义,而舍弃一家私有声誉清名。若只是为前者,老夫我也不会如此敬重于他,最可贵的,是后者。试想如今,放眼东凉国朝野,还有几个这样的人会为天下苍生计,为一个内心的公平公允和良知计!”
小翰林再次听呆。
许久,他才如梦初醒,“老师,这一个忠字,一个义字,要靠此立身安命,怎么就这么难呐!”
“是难呐——”老翰林整理书籍,手指在前朝史册之间停滞,“这几本你都看完了?”
小翰林点头,眉头紧皱,“老师,我心里这个疙瘩还是没解开啊,王阁老为什么非得舍了这个孙儿呢?要换做是我,我宁可舍了自身,却舍不得亲手断送自己唯一的骨血呢。”
“这就是王阁老的行事风格啊——事事力求完美无暇,哪怕是……”摇头,叹息,“不说了不说了,这世上的事啊,说不得了,就是看透了,也不能全部说出来啊,公道自在人心,公道也在天地之间,王阁老这片苦心啊,但愿陛下能体谅——小伙子唉,你要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画上句号的,走着瞧吧,后面还有大戏。”
说着走出书库的门。
小翰林再次满脸茫然,看透,却不说透,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他今天来之前好不容易感觉自己在老师面前变聪明了一回,可为什么一番交谈下来,他好像又变回去了,还好像更笨了?
尹左相在刘长欢的带领下进了大殿。
御案上堆满了奏折。
正禧皇帝埋头在奏折后,无声无息地忙着。
尹左相叩见,起身,缓缓坐下。
等着陛下开口说话。
正禧皇帝不说话,批完一个奏折,又取一个。那奏折的小山像积雪一样在眼前矮了下去。
尹左相不急,皇帝也不急。
君臣之间就这么在静默中耗着。
刘长欢的身子像一截枯木,静静矗立门外。
许久许久,都听不到殿里对话。
刘长欢内心焦灼,陛下忽然传唤尹左相,内廷忙不迭地把人传来,为什么进了大殿陛下又不吭声了?
他感觉真是越来越摸不着陛下的心思了。
对于御前近身侍奉的内侍来说,这可是最惶恐无助的事呀。
就像瞎子在黑夜里走路,摸着摸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一脚踩偏,自己这顶脑袋就落了地。
头顶上是炎夏的烈日,整个皇宫内院都沉浸在一片暑热当中。
刘长欢不停地擦汗。
尹左相也在擦汗。
刘长欢是大汗。
尹左相是微汗。
尹左相心里也开始打鼓了,陛下究竟要说什么,问什么,其实他早就猜着了几分,也早把应对答案都备好了。
只是没想到陛下今天准备的是这么一道冷菜。
这道菜不好消化啊。
尹左相终于耐不住了,慢慢跪下,头磕在地上,“陛下,臣惶恐——臣来领罪。”
正禧皇帝手中的朱红御笔停滞,脸上的阴鸷一闪而过,微笑:“哦,朕的左相国,居然也惶恐?而且主动来领罪?你有什么罪,朕怎么不知道呢,还主动来领罪来了?”
尹左相抬头,目光深沉地看着龙椅上的身躯,“陛下,臣老了,年岁大了,身子也大不如从前,这脑子也大大跟不上从前了。陛下忽然传召,老臣匆匆赶来,陛下却不言不语就这么让老臣坐着。这可是我们君臣几十年来从所未有的情形啊——是以老臣惶恐。老臣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还请陛下明示,叫老臣就是死,也死个明白啊。”
正禧缓缓放下笔,饶有兴味地望着尹左相的老脸,“哦,你不明白?是真不明白还是继续跟朕装呢?既然你要跟朕打哑谜,可朕没这个耐心陪你玩——咱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朕来问你,那王茹的事,你背后伸的手,究竟有多深?”
尹左相一脸惊诧,接着磕头,“老臣冤枉——老臣实在冤枉啊——陛下您明鉴呐,王茹是王阁老孙子,王阁老调教出的孙子,油盐不进铁板一块,这个天下皆知,岂是老臣可以左右的呀——再说,老臣心中是看重秦简才华,屡次在陛下面前力荐他,可老臣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呀,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老臣全都是为着朝廷社稷着想呀——再说老臣身为相国,担任着国家大任,就该处处为朝廷发现、推举有用之才!这是老臣的职责所在,不也是陛下对我等臣子的期待吗?”
“尹左相,你当真没有?”
正禧目光灼灼看定御案下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尹左相面不改色,“老臣没有。”
“那朕这颗心可以放下了。”皇帝沉吟,“既然不是你,那又是何人呢?这其中,究竟是什么人,把爪子深进了这坛浑水?竟搅和得朕也看不透了,这本事,还真叫人不敢小觑呀。”
尹左相心中一颗石头落地,惶恐彻底消除,笃定地跪着。
果然,皇帝起身走了下来,亲手来搀扶,“左相请起,夏日外头热,这殿内青砖地上却分外寒凉,小心跪久了膝盖疼。”
尹左相缓缓起身,“陛下,王茹骤死,老臣心中也甚是疑惑,只可惜王阁老年岁已高,如今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吩咐下去,王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王茹年轻有为,尽职尽责,奔赴千里办理皇差,水土不服,致使殒身丧命,朕内心十分伤痛,叫满朝文武都去王家祭奠祭奠吧,你也去,替朕送上一程。”
尹左相领命,缓缓退出。
刘长欢迎头看到尹左相一出殿门就深呼吸,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便知道左相无虞,陛下内心的怒气已经平息,他不由得也偷偷吐出一口闷气。
这个炎夏呀,怎么感觉这么难熬呢。
他躬身进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