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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凉国朝堂上,明黄色龙袍裹着的正禧皇帝端然坐在龙椅上。
两旁红衣白裤的内侍齐刷刷侍立。
阶下两班文武林立。
气氛肃穆中透出一种怪异。
正禧皇帝目光冷峻看着阶下:“王爱卿来去四个月,耗时这么久,事情真相总该查清楚了吧?”
一身风尘气息的王茹跪在尘埃里,磕头:“回禀陛下,有些讯息臣早就在前期送回的折子里禀明陛下了——臣一到战地就马不停蹄地实地调查,丝毫都不敢懈怠,就连期间生了一场大病也没敢休养,坚持走访询问秦简统领的部队,又数次查访界山河谷附近普通民居百姓,还亲自到东凉、摩罗两兵交界前阵,经过臣细心查访、汇总,得出结论有二。
其一,夜烧摩罗大军粮草,然后又挑了摩罗帅旗,差点刺杀摩罗主帅的,是秦简部队。秦简将军组织一列敢死队,星夜潜入摩罗后营,以流星烟花弹为约,前阵秦简带兵发起进攻,后营敢死队乘机放火。只可惜一百名敢死队员无一生还,全部葬身火海。
其二,白峰,自从去年一把大火逃遁以来,藏进大界山中,纠结啸聚起一伙旧日残兵余将,一边打家劫舍一边和朝廷打游击战,冬季酷寒,估计日子难过,实在撑不住了,所以投书山下摩罗大军,甘愿为摩罗头阵前锋,并且阵前煽惑军心,动摇我军抗抵摩罗大军信心。而在摩罗粮草被烧起火当夜,他和手下一伙乱贼,被乱军射杀践踏而死,尸骨无存。”
“什么?乱军践踏?尸骨无存?”正禧皇帝忽然站起身子,在地上走了几步,手足无措,眼神涣散,神情悲哀:“好歹是我东凉开国武将,一代功臣啊,怎么能落得如此下场?而且是在敌军营中,被乱军踩死,这太不可思议了——王茹,你的调查属实吗?”
全场死一般寂静。
王茹磕头:“臣,臣不敢有半句不实。”
“唉!”皇帝颓然跌坐龙椅,手拍着膝盖:“可惜啊可惜,一代开国大将,父皇最器重的大元帅,就这样晚节不保,最后死得这样没有气节!真乃我东凉不幸!”
“陛下,还有好消息。”王茹磕头:“那场大火之后,摩罗大军为了抢夺粮草,曾发起几次进攻,还好他们军心惶恐涣散,我们这边秦简都监早就布置好了迎敌方略,所以数次进攻都被打退。现在摩罗军粮草不济,虽然没有全部撤回,也已经陆续有撤军迹象。秦简都监分析,说只要我军寸土不让,筑牢防线,这么拖上一段时间,摩罗大军缺吃少喝,没法长期滞留,最后肯定会全部撤离,结束这场侵犯战争。”
“好——”正禧一扫刚才的伤感沮丧,这才是真正让他狂喜、安心的好消息。
“王爱卿你辛苦了,快回去歇息吧。朕准你休假十天,不用上朝。”皇帝挥手。
王茹缓缓磕头,慢慢退下。
王家府邸,王茹一进门就有老家人赶来,“少爷,老爷请你。”
王茹隐藏在宽大官服里的身子悄然震颤,他有点迟疑:“我刚回来,要不换件衣裳。”
“老爷说了,现在就去见。”
王茹无奈,只能拔步走向正堂。
“少爷,老爷不在室内,在祠堂等你。”仆人提醒。
王茹吃惊:“不年不月的,爷爷为什么要去祠堂?”
他嘴里装糊涂,其实心里早就了然,两个腿风裹着一样颤抖。
但也无法,只能跟随家人慢慢走向祠堂。
祠堂的门开着,王茹看到他八十岁的爷爷王阁老撑起身子,双膝跪在一块蒲团上。
“爷爷——我回来了——”
王阁老不回头,声音里浸透寒冰:“茹儿,过来,给列祖列宗下跪。”
王茹心虚,腿早就软了,双膝着地跪下,慢慢挨近爷爷,颤抖着声音:“爷爷,数月不见,您还好吗?”
“我很好啊——有你这样孝顺争气的孙子,我老汉怎么能不好呢,这气都要气死了——”王阁老忽然转身,手里捏着一块板子,啪一声扇在王茹脸上。
王茹不躲,乖乖挨着。
啪啪啪——王阁老一口气扇了十几板子。
急得旁边老仆人团团转,又不敢来劝。
王茹的脸顿时红肿起来,王阁老又气又累,垂手倒在蒲团上喘气。
“老爷老爷,您想教导孩子可以,可也用不着这么动气啊,您刚吃了药。这一动气回头病情又该重了——”一个老仆温声劝道。
“我还在意什么病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把祖宗十八代的脸面都丢尽了,把我苦心经营几十年的清誉都当狗屎踩在脚底下了!”
老爷子气得不轻,一口气上不来,老脸顿时青紫。
王茹连连磕头,“爷爷,爷爷,孙儿错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爷爷慧眼啊,孙儿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还想有以后?就这一次,你造下的罪孽我们王家几辈人都赎不完呐!孩子呀,你知道我们王家,祖孙三代就一直是公正不阿的风骨,为人这样,为官更是这样——陛下这才把这趟差事交了给你,你临走前夕我千叮咛万嘱咐,不为你建立什么功业,只要能带回一个真相。可你呢,你说,你做到了?孩子啊,你敢说你没有昧着良心说了黑白颠倒的话?”
王茹落泪,“爷爷,爷爷,孙儿错了,求爷爷责罚,只要爷爷不要气坏了身子,孙儿下地狱都愿意!”
王阁老老脸上泪水浑浊如雨水刷刷流淌,“孩子呀,你抬头看看,王家的列祖列宗可都在上头看着呢——再说朗朗乾坤,外头就是青天白日照着,我们怎么能颠倒黑白违背事实到如此地步呢?!”
王茹只管砰砰磕头,不敢看高处那森森林立的祖先牌位。
他很快磕破了额头,血水渗出一片。
王阁老看着孙子叹一口气,“你呀,真是糊涂,白白枉费了我和你父亲这些年的苦心教诲。你要知道你干的这不是一般的事情呀,一来是欺主罔上,二来,也是最最重要的,这可是欺世呀,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也违背了世间该有的公允和良知!这世上最最不可欺的,便是世道人心!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不安?不觉得自己从此和尹左相那些人同污合流,蛇鼠一窝,没什么区别?”
王茹流泪:“爷爷,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如今是百死难赎罪过呀——可我只是为了救一个人呀,爷爷不知道,那也是个可怜人,落在尹左相手里,没有自由,孩儿只干这一次,只要救她出来,以后孩儿哪怕辞官隐世,一辈子远离官场是非布衣粗粮地活着,孙儿也愿意。”
“唉,你呀——我也是自食其果罢了,你幼年失母,我看你可怜,未免对你多了一份娇惯,原本想着不会打紧,如今看来还是害了你呀——”王阁老说着站起来,颤巍巍俯身搀扶孙子。
惊得王茹赶紧来扶祖父。
王阁老把孙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抱婴孩一样抱着。
身后老仆抹泪,“老爷,茹哥儿小时候没娘,夜里总是胆小,就得您这么抱着才肯入睡呀——”
王阁老老泪纵横,“是啊,我抱大的孩子,如今走了岔路,我一口气还在,就得负起责任来呀——来茹儿,起来,咱不跪了——既然你已经认了错,真心悔过了,咱回去吃饭,然后叫人伺候你好好睡上一觉。”
祖父的态度忽然变了,王茹的心也踏实下来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祖父对这个唯一的爱孙总是又严苛又疼爱,打骂之后他自己又心疼得落泪。
王茹搀扶着王阁老出了祠堂门。
就为了这件事祖父竟然一个人开了祠堂门,看一开始的阵势,还真好像要把孙子活剐了,可最后还是抵不过祖孙情深,这就放过去了——看来祖父真是老喽。临出门,王茹回头看了一眼香火缭绕中静静沉默的那些祖宗牌位。
王阁老吩咐仆人:“去备酒菜吧,把我埋在老梅树下那坛子灵州雪启出来,我要好好和孙儿喝上几盏。”
老仆身子一颤,“老爷,那坛埋了二十年的灵州雪吗?”
“是啊,那还是当年茹儿母亲病死之后我带着幼年的茹儿亲手埋下的,想来在泥土里睡了二十年,该拿出来喝掉了。”
王茹欢喜:“爷爷,今儿您怎么这么大方呢?”
王阁老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你回来了,爷爷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