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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脚步没有什么可以阻拦。
不管这人间是太平盛世还是战乱灾荒,是家家户户团圆美满,还是流离失所饿殍遍地,时间都不会为此停下匆匆前行的步伐。
东凉国正禧元年的脚步在史册中走到了尽头,等凌晨的钟声敲响,太史院值守的小吏就会准时在值守册上写下“正禧二年”的记载。
灵州府柳家的祭祖仪式结束,人众离开祠堂,各回各家。
柳丁茂带领着上下男丁,和阖府男仆,全部集中前厅,宴席齐备,忙了一年,就等着这一顿好好犒劳自己呢。
今年只有男子,缺了女眷,和往年比,似乎缺了一些脂粉香味和环佩叮当的热闹,但大家很快就感到了没有女眷的放松和自如,都知道柳老爷为人随和,所以下人们也都不怕,很快就喝酒猜拳地闹了起来。
前厅背后,二姨太居住的无名小院里,此刻灯火辉煌,照得通明。
丫鬟仆妇们流水一样上菜,屋内设了四张桌子,每桌摆满了美味佳肴。
还有些下等婆子的酒席实在没地方可以安置,只能放到丫鬟房里去了。
哑姑带着浅儿进门,酒席已经上桌,就等着开席了。
大家按照长幼尊卑落座,二姨太和五姨太、六姨太坐一桌,七姨太八姨太九姨太坐一桌,剩下贴身的大丫鬟和得力的仆妇们坐两桌,最上位一张桌子一个人都没坐,六个绣凳全部空着。
哑姑绕着众人走了半圈,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她看大家,大家也都打量她。
她穿着带泥的衣衫,头发也松松地垂在脑后,没有任何饰品,甚至发鬓边还粘着几坨泥巴。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狼狈的外形,更没有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万哥儿媳妇瘦了,这些日子当家,估计是累坏了。这孩子,也是太实诚了,把府里每个人的事都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地忙,今晚大年三十还不歇着,说带着人在后花园砍树……”五姨太悄悄说道。
她身边的柳沉本来一直绷着一张脸,听到这话忽然冷笑,吓得五姨太赶紧拿眼睛挖女儿,示意她不要多事。
柳沉冷哼了一声,还好没有出声。
哑姑走到九姨太身边,伸手摸摸宝哥儿的小脸,拉起和宝哥儿玩耍的柳雪,又到八姨太身边拉起柳莲小手,目光盯着空缺主桌,“主桌是六个座位,请六位姨娘上座,我和姐儿们是小辈,我们坐下首这一桌。”
这一来就打破了往年的规矩。往年都是大太太陈氏和她的丫鬟、仆妇占一桌,别的姨太太按照次序各占一桌。
柳雪忽然抬头:“小嫂子,这样好吗?我记着以往都是分开坐,大太太和姨娘们可从来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共同吃过饭。”
哑姑松开孩子,走过去搀扶二姨太,“大太太如今没了,大姨太早逝,按照长幼尊卑的次序,如今我们府里最年长是二姨太了,所以今晚这夜宴自然是二姨娘坐上桌。二姨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一大家子过日子,仅上上下下的内眷就几十口子人,要是没个有经验的长辈在前头指教看护着,我这心里不踏实啊。二姨娘您可得给儿媳妇这个薄面啊。”
二姨太似乎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
她慢慢从哑姑手里抽出胳膊,端端正正坐在原位不动,轻轻一笑:“万哥儿媳妇,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的是柳家的日子,柳家的安稳,柳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的好日子。但是,我这个没用的姨太太,一没有子嗣后人,二从来不参与家长里短的事情,三来我身子不好,这些年清净惯了,所以……”目光淡淡扫一眼那空着等自己去坐的座位,“既然大太太不在了,那主桌主座的位子,就空着吧。”
哑姑一愣。
二姨太会畏缩?
七姨太看一眼八姨太,悄悄嘀咕:“这什么意思?万哥儿媳妇要抬举二姨太?可二姨太居然不领情?”
八姨太装作没听到,只顾低头查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昨夜抹了哑姑给的白玉膏,一夜功夫居然变得柔软细嫩多了。
九姨太忽然轻笑:“二姐姐,叫你坐你就坐吧,你是我们姐妹中最有资历的,既然万哥儿媳妇都这么苦心安排了,你何必要让孩子下不来台呢?”
二姨太还在犹豫。
“不就是个座位吗,坐了就坐了吧,这有什么好争执的?”五姨太轻轻念叨。
六姨太低头轻笑:“你真看不清?怪不得大家都说五姐姐是个糊涂人,果然是糊涂。”
五姨太没听清,“妹妹你说什么?”
旁边柳沉听到这话差点气死,她再也不能忍了,忽然冷笑:“瞧瞧她那模样,是出席夜宴的装扮吗?倒像是一个农妇刚从田地里劳作回来!她把我们家当什么了?是那小门子小户的佃户家里?这可是高门大户的柳府!她那么随随便便就来了,哪有一点掌家娘子该有的威仪?真是想不通爹爹为什么要把掌家大权交给她!”
五姨太赶紧去堵女儿的嘴,柳沉偏偏不怕,站了起来,大声宣布:“往年这夜宴在大厅里,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喝酒吃饭守岁,热闹,团圆,才有年的味道!今年怎么地,要改旧俗啦?去哪儿吃年夜饭不好,偏偏来这么个又破又旧的小院子,这就罢了,还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这是做给谁看呀?是要叫大家都看到你有多累有多忙有多劳苦功高?哼,别人都怕你,我才不怕!你一个小佃户家里出来的童养媳妇,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我们家里当着满屋的长辈、姐妹们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
“沉儿!”五姨太拉女儿坐下。
二姨太站了起来,走到主桌跟前,目光炯炯看着大家,“本来我想躲在这破旧小院里继续过我不问世事的清净日子,可是刚才这一幕啊,大家都看到了,大太太离开这才几天日子,我们的柳沉小姐就已经忘了尊卑长幼,不顾亲生母亲颜面,当众嘲弄长嫂。如果我再不站出来帮着管管,只怕以后这府里更荒唐的事情都会发生。”
说着她慢慢落座,坐了那个空座。
九姨太首先跟了过来陪坐旁边。八姨太也来坐了。七姨太六姨太五姨太一看众人大局已定,也就过来坐满了一桌。
哑姑看看自己,又看看大家,端起手里酒盏,一直含着淡笑的脸上骤然抹了一层寒霜,声音也冷得透骨:“是,我是一个穷佃户家里出来的小丫头,从小过的是半年糠菜半年饥寒的日子,我进柳府的门,也不是你们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门的,而是像买个小丫头一样买进来的,我只是个童养媳妇。我这个童养媳妇啊,按照有些人的想法,我就应该安分守己地做自己的童养媳妇,每日里洒扫女红,缝补浆洗,伺候丈夫和公公婆婆,然后如果有千金小姐心里气不顺了也可以随时来打我骂我出气解恨。
可我都干了什么啊,我居然吃着童养媳妇的饭,操着掌家娘子的心,甚至操着老爷该操的那一份心。别的不说,就拿刚才的事来论,为了参加今晚的夜宴,你们每一个妇女都早早把自己打扮梳洗的干干净净花枝招展,然后气定神闲地来这里坐着吃饭、然后再架桥拨火热嘲冷讽地看热闹?可是我呢,我迟迟才到,居然还衣衫不整,头发松散!”
说着她抬起衣衫下摆,“我的衣裙上沾满了泥巴。你们谁知道这是什么泥巴?为什么又会在我的衣裙上?我贪玩捏泥巴耍?还是爬墙私会别的男子蹭了上去?”
她居然说这样的话!
满屋子顿时沉默。
柳沉冷不防被二姨太点名一顿批评,又气又吓,满肚子想着怎么顶撞回去,可哑姑一双眼睛已经盯着她看了,“我的柳沉小姐,你是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自然是有资格嘲弄我的。”
忽然抬头,“我这衣裙上的泥巴,不是抹墙的黄土,也不是捏泥人的胶泥,而是后院挖井时候起出来的红土,里头又掺杂了石子砂砾和盐巴,还有剪碎的头发。都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
忽然抬手,一根手指直直指向柳沉眼睛:“如果没有这么复杂,你还能踏踏实实坐在这里吃奶年夜饭?如果没有我这一身泥,这府里今晚就不可能这么安稳地过节!如果——你们知道外头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摩罗几十万大军正在攻打我们东凉国,战乱连绵,战火满地。你们都是深闺之中的大家闺秀,过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日子,可你们知道外头每天要死多少人吗?你们知道难民们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靠什么御寒吗?”
“都不知道是吗?难以想象是吗?好,这些你们也可以不知道,因为暂时和你们没干系!但是有一样危险已经迫在眉睫,干系到这府里每一个人的身家性命。”
什么啊?
大家面面相觑。
外头战乱大家自然是多多少少听到一些的。老爷不也每日被官府请去商议抗敌之事吗,还逼着捐了不少银子。
可那又怎么能说是迫在眉睫的危险,又和每个人相关?
不就是花点银子的事吗,银子捐了,柳府还是是关起门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还是和大家没关系啊。而且听说如今这战火已经往清州府方向蔓延而去,这府里的,除了死了的三姨太是清州府人氏,大太太的姐姐嫁在清州府,其余人等的亲眷都没有在清州府生活的,所以大家暂时觉得自己还是安全的。
哑姑干脆不绕弯子,“我是带着男人们去缝补柳府四处破败塌陷的墙体,一共六个豁口,有一个甚至塌下去有半人身高。不要说那些惯于爬壁翻墙飞檐走壁的惯匪,就连一般的男子稍微踩个梯子也能爬得上来。还有后院的几棵大树,枝条和墙头搭连,要不早及砍伐,就是外头翻墙进户的最好梯子。试问我的千金小姐,这些安全隐患不除,你夜里睡得着吗?这年夜饭还吃得下?我可是听说啊,那些歹徒最喜欢趁乱起事,最喜欢打劫一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半夜里爬进来,杀人,放火,翻箱倒柜地卷走所有贵重财物,还有最最喜欢的啊,就是奸**女!”
“啊!”
“快不要说了!”
“太吓人了!”
“前街于家前夜就遭劫了!”
几个姨太太还端着架子,丫鬟仆妇们乱了。
哑姑狠狠翻一眼柳沉:“生逢乱世,谁的安全都没有保障。不管是小门小户家的贫寒女子,还是你这千金小姐,被那些酒色之徒逮到手里,一样当一道菜享用!”
“为什么盯着我,难道你们都能幸免?”柳沉被逼急了,哭着喊道。
哑姑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谁都不能幸免!所以我连夜带人去补墙,去砍树,一直忙到点灯时分,所以我才衣衫不整带着泥巴来参加这个宴席。所以才让我们的千金小姐看不习惯。但是你们知道吗,大太太在世掌家这些年她没有发现这些存在的隐患,我掌家这几天,我也没有发现。发现这个隐患的人是二姨太,是她提醒后,我才知道自己出了这么大的疏漏。”
原来是她发现的?
众人齐刷刷看二姨太。
二姨太站起来笑了笑,“我是个旧居病重的人,常年卧病,所以清闲,也就有时间在这些你们难得留意的小问题上多留了心,你们都太忙了没发现也是常有的。”
谁都听得出她在谦虚。
“所以,今晚这把凳子必须二姨娘坐,府里以后的内务,我还得多多麻烦二姨太指点。大家心里要是觉得难以服气,现在就提出来,只要你的理由得当,只要你能拿出更高明的治家办法,我姓田的和你一起商议治家。”
没人应答。
柳沉毕竟是姑娘家,她挑刺儿也只是看着哑姑不顺眼,真要她管家,她也没那能力。
几个姨太太这些年都在大太太手里过惯了唯唯诺诺受欺负的日子,如今只要能吃口舒畅饭,再怀上一个儿子,这心里就暂时满足了。
哑姑目光看过全场,心里便知道今晚这场戏大局已定,她顿时放松,高举酒盏,“我敬各位,辛苦了一年,给大家道劳——”
话没完,浅儿跑进来喊:“不好了,外头有歹人打进来了。”
“啊,说什么来什么,果然有歹人惦记上咱们府了?”
满桌子杯盏哗啦啦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