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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刚吃过,哑姑就加了一件带毛大氅,手炉里加满了炭火,捧起来看着大家,“今天还有差事需要你们辛苦。老爷不在,柳万你不用念书,也跟着我们学点操持家务的事情吧。”
浅儿赶紧帮柳万、柳雪加棉衣,却不问今天的活儿要怎么进行,昨夜两个人说得多,有些事她隐约能猜到一二,再说跟着哑姑时间长了,她早就习惯了小奶奶的行事风格,总是突然就拿出一个让别人想不到的主意,而且要固执地按着这个方向走,还好一路走下来总是正确的。所以浅儿干脆不问了,麻利地配合就是。
哑姑吩咐浅儿:“你去请李妈来,就说我说了,让她把府里所有管事的婆子、媳妇都喊上,我有事情要公开跟大家交代。”
浅儿这回迟疑了,“小奶奶,这府里有多少是李妈的心腹,我们并不清楚,贸然喊这么多人跟着,只怕到时候向着我们的未必有几个。”
哑姑浑不在意,“先照办吧,不试试怎么能知道水深水浅。”
人很快喊来了,等哑姑出了角院门,门口乌压压站了十来个妇女。
有几个上了年岁,资历比李妈还老,见了哑姑绷着一张老脸,一副你奈我何的嘴脸。
哑姑淡淡扫了眼前方,“昨儿我串了一天门子,想不到我们府里竟然有很多有意思的去处呢。今儿劳烦各位妈妈、嫂子、姐姐来,是想请大家一起走走,我是小辈儿,很多事不懂,离不开你们的指点。所以,遇到该开口的地方,希望各位不要沉默是金。”
说完盈盈下拜。
别人都冷眼看着,倒是李妈扑上来搀扶,“哎呀,小奶奶你不要这么谦虚,你如今是府里掌家的娘子,除了老爷,比那些姨娘们都威风呢,谁不敢听你的,我们这些下人呐,就更是一切都听从你的啦!”
哑姑反手抓住李妈胳膊,笑了,“有老姐姐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好吧,我们这就逛逛去。”
李妈脸色有点白,“又要去各院查看?昨儿不是刚查过吗?”
哑姑眼神明亮,静静看着。
李妈骤然撞上这目光,不由得心里一凌,说不清楚为什么,心里竟然有点怕。
怕什么?难道怕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子不成?
她很快就壮起胆子,查出来又如何,昨天不是查出二姨太遭受那种大罪,三姨太的丫环被指派去干粗活儿还被克扣了烧炭,小童养媳妇不也是什么屁都没放一个吗,说明她拿自己这个管家娘子是没辙的,就算再查出问题,大不了她把克扣的用度给补上就是。
主意打定,李妈倒高兴起来,笑眯眯在前头带路。
路过九姨太居所,李妈就要绕过,哑姑摆手:“先去看看九姨娘。”
九姨太李万娇从屋里迎出来,一看来的是哑姑,她神情有点古怪,似乎欢迎,也不欢迎,倒是身后的丫环兰菊机灵,老早就打起门帘迎接。
“来看看宝哥儿。”哑姑含笑给李万娇施礼,说完低头看地上学习走路的柳宝,这孩子白白胖胖一团糯软,十分可爱。哑姑抱在怀里亲额头,想不到柳宝一点都不怕生,反手抱住哑姑脖子,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柳万也凑过来,看到弟弟这样可爱,从心里喜欢,从手腕上抹下一个玉石手链,“前儿老爷夸我字儿写得很,特意赏的,送给宝儿吧。”
宝儿看到手链好奇,接过来就往嘴里送。他是小孩子的本性,什么东西都要先送嘴里尝尝才好。
“宝哥儿不能吃——”丫环兰香赶紧上来拦。
哑姑静静观察李万娇,那李万娇倒是不在意,摆手:“叫他玩吧,等新鲜劲儿一过自己也就不吃了。”
哑姑瞅着李万娇看,李万娇忽然一把抓住了哑姑的手,眼里隐隐有泪光,“你可算是来了,你不知道我早就盼着了。”
哑姑知道她是有求于自己,所以心里了然,起身走向帷幔后面。两个人在床边坐下,哑姑把脉。
九姨太苦笑:“你刚来我就应该请你来的,但是这府里人多眼杂,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会惹来是非,再说我这病一直瞒着老爷的——”
哑姑点头,“我明白。这不,刚搬掉最大的绊脚石,就来看你了。”
柳万好奇哑姑为什么躲到帘子后面去了,她跟九姨娘又有什么可以嘀咕的呢。想掀开帘子看看,浅儿一把拉住胳膊,低低阻止:“你是大男人,去人家内室合适吗?”
柳万气得瞪眼。什么时候他成了大男人?他可不想做大男人,做了大男人处处受限制。
哑姑又放下一层厚帷幔,兰香点了灯端进帐子。柳万越发急了,示意浅儿,“这是做什么?她不会欺负臭婆娘吧?”
浅儿紧抱住他胳膊就是不许他进去看个究竟。
帐子里九姨太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赶紧脱衣服,去年脱衣服检查时候她还很矜持,被暗疾断断续续折磨了一年,如今她哪里还顾得上羞耻。
哑姑借着灯火慢慢看,看完偷偷吸一口冷气。
“怎么样,能治好吗?”九姨太带着哭音抓住哑姑胳膊问,哑姑压住心里的惊愕,面上挤出笑:“没什么,不严重,就是得坚持服药,回去我制作点贴的放的药膏、药丸,估计得一两年才能彻底好。还有,不能沾男人,一次都不行。”
九姨太瞬间脸白了,眼神里泛上绝望,“老爷他要呢,我拦不住,我也不敢说自己身上不好。我是怕……”
她是怕不靠这个拴住老爷的心,那花心的老头子就去找别人,反正这府里姨太太们多的是,再说他也可以再纳更年轻的小妾进门。
哑姑心里叹了一口气,生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每个女人的悲剧。就算九姨太这样年轻漂亮又得宠,也不能保证一辈子都幸福。
哑姑写出一个方子,“按这个配药吃吧。后面根据病情我再给你调整方子。”
柳万这才明白,“原来是瞧病呢,那为什么非得躲起来呢,我们又不是外人,还不许我们瞧见。”
哑姑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一巴掌,“别拿自己当孩子了,甘罗十二当宰相,你现在已经十三了!算了,这事回去慢慢跟你掰扯。”
说着起身告辞,带着侯在院子里的婆子们离开。
九姨太也不出来相送。
李妈试探着凑上来,“她还高兴吧?她这里可是最要紧的地方呢,老爷心尖上的人,什么东西都是头一份尽着她的。”
哑姑淡淡一笑,“好,老姐姐办差,一向都是最稳妥的。”
一行人接下来按照几个姨太太们从大到小的次序,先后走访了二姨太、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的住所。每到一处,李妈等仆妇自动停住脚步站在院里候着,哑姑进屋里说话,也不知道都说的什么,李妈听不到只能干着急。
八姨太的浅水阁门开着,哑姑带头进门,看见院子里一个妇女正蹲在地上烧火,火生在小炉子里,怎么都烧不完,她只能伏底低身子,用手里一把破旧的蒲扇哗啦哗啦地扇。
一个丫环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不让小女孩扑到火炉上去。
一股一股的浓烟从炉子里往出倒。
呛得妇女连连咳嗽。
“你们这是做什么?”哑姑问。
扇火的妇女扭头看,一看是哑姑,笑了,意识到自己满脸烟灰,赶紧抬手擦,这一擦弄得满脸都花了。
哑姑也看清楚这烧火的人就是八姨太。
“娘亲像戏台上的小丑,要唱戏了!”丫环拉着的小丫头拍着手笑。
“你怎么亲自干上这个了?”哑姑忍着心里的愤怒,问。
“让你们见笑了。”八姨太艰涩地笑,“兰绣小,不会生火,我干也是一样的。”
哑姑弯腰看,火炉旁边一个破框子里放着几块炭,明显不是屋子里专用的无烟炭,这种炭烟气太大,只能用在灶间做饭。
“那为什么又不在屋里烧火呢,火炉就是在屋里取暖的,这在外头就算烧着了,也还是暖不着屋里呀?”哑姑一脸平静,大声地问。
这时候李妈和婆子们都进了院子,黑压压站着看。
八姨太一脸愧疚,“是我笨,我想着生哪儿都是一样的。”
兰绣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把手里的小女孩推到前头:“哪是我们八姨太笨呢,再笨也不会不知道生炉火屋里要比院里暖和。是这炭火实在是没法烧,搁一块就满屋子都是烟,熏得莲姐儿不断哭。不生吧,又实在冻得受不了。只能先把炉子搬出来,烧完了,烟气散了,再搬进去给莲姐儿烤烤。小奶奶你如今当着家呢,你看看,莲姐儿冻得手脚都生疮了。”
哑姑抓住孩子小手看,果然手背上浮肿,有明显冻伤,再看抱着孩子的丫环兰绣,她两个手更是大片大片都是冻疮。
再回头看八姨太,两个手也粗糙不堪。
柳万首先叫了起来,“八姨娘好歹是我们的姨娘,还生了七妹妹莲儿,怎么她的日子过成了这样?为什么用这种炭?不是每个院都有定量的无烟炭吗?你们的呢?看看莲姐儿,都冻成了这样?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呢?”
说着一头撞进屋去。
接着又跑了出来,在院子里跺着脚嚷:“屋里跟冰窖一样!这哪是给人住的?去下人房里看看,他们一个个住的地方也比这里暖和得多!谁干的?谁克扣了你们的炭火?告诉我,老爷一回来我就告诉他,替你们讨回一个公道!”
兰绣眼里含泪:“我们今年就没分到无烟炭呀,就这黑炭,也数量不多呢,每月给四筐子,我们不敢多烧,只是冻得受不了才烧一会儿。”
哑姑的声音很清亮,清清楚楚地问:“那前儿大雪,每院又增加的分量呢?一个主子五筐无烟炭,每个丫环一筐,小孩子三筐。你们都收到了吗?”
柳万抢着喊:“你们浅水阁就是五加一加三,一共九筐子无烟炭呢,都弄哪去了?说,是不是你私吞了?压根就没给你主子?”
兰绣吓白了脸,怀里的柳莲吓得哇哇大哭。
李妈早就给一个老妈子挤眼,老妈子飞一般跑出门去。
李妈这才挤上前来:“万哥儿说得没错,一定是这小蹄子昧掉了,九筐子无烟炭可要变卖好几吊钱呢,这样私心害主的贱胚子,还不打发了她?快叫刘姐姐来,卖了这小蹄子,我们给八姨太挑几个好的来伺候!”
有两个婆子应声扑了上来就要扭兰绣胳膊。
兰绣瑟瑟发抖,但是也豁出去了,一边磕头,一边大哭:“奴婢没有,奴婢从来没有干过对不起浅水阁的事,是你们,你们压根就没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发到我们手里,现在倒来赖我——八姨太救命——小奶奶救命——”
八姨太看着这一幕,只是落泪,竟然不敢说半个不字。
眼看着人就要被拉出去了。
柳万跳出来堵在眼前,“这府里什么时候主子说话,不如奴才了?我可是柳家堂堂正正的长子大少爷,如今老爷叫我媳妇掌家,大少奶奶还没发话呢,李妈你怎么做上主了?你这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李妈脸色一黑,很快就镇静下来,陪着笑看哑姑:“老身这是被兰绣这欺主背恩的小蹄子给气糊涂了,小奶奶你不会怪我多嘴吧,老身可都是替府里着想啊,这家大业大的,总是有纰漏的,偏偏钻空子的人太多,防不胜防啊,小奶奶毕竟才掌家,老身就得好好替小奶奶跑腿儿不是?”
空气几乎凝固,浅水阁一片寂静。
李妈这是公然跟年少的主子们杠上了。
大家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大太太死了,大太太手底下培养起来的人,怎么会轻易就任由你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养媳妇捏拿。
柳万用求救的目光看哑姑,就连柳雪都满眼祈求。他们都觉得八姨太可怜,兰绣是冤枉的。
哑姑伸手摸摸柳莲的手,看李妈,竟然给她赔了一个笑脸,“老姐姐,你满心都是为着我着想,这苦心我怎么能不知道呢,真是感激不尽呢。我年轻,不懂事,也没有理家的经验,还得处处仰仗老姐姐呢。这样吧,我看老姐姐今儿就卖我一个面子,这兰绣呢就不发卖了,但还是得处罚,就革去她三个月月例米钱吧。至于这屋里短缺的炭火,也不知道哪儿出了纰漏,也没必要追究了,老姐姐说过,这家大业大的,现在外头又兵荒马乱的,我们能在大宅子里关上门过日子,已经得念菩萨了。我看,叫炭房给这里另外支上十筐子无烟炭吧,还有莲姐儿的衣着,也给添置几件,万一哪天老爷见着女儿冻成这样,怪罪下来只怕我和老姐姐都说不清楚。”
李妈笑得脸上开花,“对对对,小奶奶别看年轻,却最是懂事老道呢,这办事儿滴水不漏,又体恤我们下人的不容易。各院各屋短缺的东西,老身这就给补上。”
这时候李妈支使出去的婆子已经带人把炭抬来了。
气得柳万直咬牙。
柳雪也气白了小脸。
只有浅儿静静看着,不喜不怒。
“跟臭婆娘一个德性!铁石心肠!”临出浅水阁的门,柳万冲浅儿狠狠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