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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梅端着半盆水,轻轻挨近床边。
陈氏在沉睡。
兰梅不敢打扰,端着水静静等待。
陈氏慢慢睁开了眼。她本来就长得美,加上保养得当,一直是个雍容华贵的贵太太。但是这一年来经历了再次怀孕、孩子流产一系列打击,她骤然老了许多,也懒于梳洗打扮,一天到黑睡在枕上昏昏沉沉,以至于浑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息。兰梅只能定时给她擦洗,又不断地燃上绿泥香,以压住那难闻气味。
兰梅将水盆放下,拧出湿毛巾,轻轻挨近,擦拭陈氏的额头。
陈氏一把抓住兰梅的手,“那边怎么样了?”
兰梅的手被抓得生疼,她不敢反抗,只是轻轻往出抽一下,抽不出来,便不抽了,低眉顺眼地回复:“听说一回来就病倒了,现在在角院里躺着呢,浅儿和万哥儿两个人在老爷跟前嚷嚷着让请大夫呢,刚才老爷打发刘管家去请了。”
陈氏沉吟,“病了?一回来就病倒了?”
兰梅点头:“消息千真万确,奴婢专门打发小丫头去瞧了,说躺在床上下不来,茶饭不吃,病得不轻。”
陈氏松开兰梅的手,慢慢坐了起来,靠着墙,脸色蜡黄,但是那眼神一点都不温和,相反冒出恶毒的神色来,“病得好奇怪,一回来就病了,还需要请大夫来瞧病?她本人不是就能看诊吗,还治好了那么多的妇女,难道到了自己身上,竟然就没治了?不会是小娼妇又玩的什么把戏吧?”
她居然用“娼妇”这样出格的言辞骂人。这可是头一遭。兰梅听呆了,也吓傻了。
大太太可是出了名的贤惠夫人,历来以大户人家的正房夫人自居,走路从来不会乱走半步,说话从来不会冒出半个脏字的人呀。
今儿是怎么了?
兰梅试探着开解:“她能玩什么把戏呢,虽然出去这一年时间,也长高了一点,成熟了一点,但依奴婢看来,毕竟还是太小,又是穷佃户家里出来的丫头,她的心思哪里逃得出您的法眼!”
陈氏却丝毫不领兰梅苦心拍马屁的情,把湿哒哒的毛巾丢进水盆,溅起一团水花,她慢慢躺倒:“去板凳房把柳妈给我喊来。”
板凳房?!
兰梅不由得身子一颤,心里一凉,根据她伺候大太太这些年的经验,只要是去板凳房喊柳妈来,说明大太太肯定又要针对什么人下手了,而且下的是辣手、毒手。
这回,难道是她,角院那个刚刚回来就病倒的哑姑?
柳妈很快就来了,她前面进门,后面兰梅就很识趣地从外头关上门,不敢在门口偷听,避进了旁边的小屋里。
柳妈站到陈氏枕边,看着陈氏的脸。
陈氏叹一口气,说:“又得你出手了。”
柳妈抬起眼,“没必要吧,去年一次差点打死,那时候即便死了也没人在意,但是眼下只怕不太好下手,老爷可是很看重她呢,毕竟她可是进过皇宫治好五皇子的人,算是给柳家立下了功劳,连老爷都到处说呢,可惜她年纪小,不然朝廷要封一个诰命夫人呢。”
陈氏喘一口气,“难道看着她坐大,一步步爬到高处,再把我们踩到脚底下?我有预感,这小女子虽然小,但是心不小,是个有野心的人,有一天她会报复的,到时候真要把你我的老底儿翻起来,叫老爷知道,我们还有活命的希望吗?”
柳妈轻轻哂笑,“不会那么夸张吧,她才多大!你我吃过的盐都要比她吃过的饭多!”
陈氏摇头,“我叫你不要大意,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这个人真是个祸根,留不得的!还有柳万,你也看到了,他那一身病竟然全好了!你不觉得心里害怕?既然她能治好,说明她找到了病根,如果有一天她把这病的根源原原本本揭出来摆在老爷面前,你还觉得自己还能活命?”
柳妈的脸抽搐了一下。
“乘早斩草除根吧。免得有一天成为祸患。至于怎么做,你看着办。我现在病成这样,说实话有些事心有余力不足,实在是做不到了。最迟三五日吧,我要听到你的好消息。”
说完,陈氏闭上眼养神。
柳妈站了一会儿,转身出门去了。
“心软了?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你想抽身不干?想得美!”陈氏望着柳妈的身影冷笑。
角院里,床上被窝内直挺挺躺着哑姑,她确实病了,脸色苍白无血,两眼无神,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柳万在地下踱步,走几步,靠近枕边,“臭婆娘,你说你病个什么劲儿啊,要是不病多好,我们就可以到外头去吃灵州府名菜了,你想想啊,什么的红烧五彩凤,凉拌三彩丝,还有干锅八味丸,哎呀呀那个香啊——哦哦,还有干锅软包子呢——”
他本来要馋别人的,却把自己的馋虫给勾出来了,稀溜溜地咽着涎水,“你赶紧好起来,我带你去吃!吃遍灵州府!”
绣花软缎枕头上的哑姑慢腾腾睁开眼,斜瞅一眼这没出息的小子,说:“呸——你去死吧!”
柳万气得瞪眼,刚要以牙还牙,这时候刘管家带着一个大夫走进了门。
“怎么不是谢大夫?”浅儿迎上来,“小奶奶说了,必得是谢玉林谢大夫来才好呢,去年谢大夫就给小奶奶瞧过病的,他最知道小奶奶的病况了。”
刘管家赔笑:“姑娘难道不知道,谢玉林早就出家啦!”
“出家了!”哑姑在帷幔内喃喃悄语。
刘管家补充:“这是灵州府人人都知道的事。他早就出家去了。我们大太太瞧病现在都请的是这位金大夫。”
浅儿无奈,“那就请进来瞧瞧吧。”
哑姑自己懒得动,任由浅儿折腾,把一只手从帷幔里伸出去,苫了一片手帕,然后才让大夫把脉。
那金大夫扣着手腕把了一会儿脉,摇着头说了一大堆诸如“气血两亏”“劳累过度”等半通不通的文言词语,然后开了药方,最后由刘管家送走了。
“药还配不配?吃不吃?”浅儿拿着药单子犯愁。
哑姑从帷幔背后探出头:“配,为什么不配?而且要熬,就去大厨房煎药的灶上熬吧,早早晚晚大张旗鼓地熬,最好叫全府的人都知道我病得要死了,靠汤药吊着这一条命呢。而且,你想哭就哭吧,就当我真的要死了,你很伤心。”
浅儿愣了愣,回味着小奶奶的话,点点头,小跑步去了。
傍晚时分,柳府大厨房里弥漫起了浓郁的中药味。
各院各屋来端晚饭的丫环仆妇们免不了好奇,都到灶边瞧一眼是哪屋主子熬药。
浅儿低头吹火,被柴烟熏得泪眼迷离,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叹气,“唉,我们家小奶奶啊,为了万哥儿的病,跑出去寻求慈母塔的神灵保佑,这一路上啊,吃尽了苦头,操碎了心,现在坐下病了,看样子是好不了了,唉唉,但愿各路神仙保佑,能让我们小奶奶好起来。”
各屋的丫环仆妇们听了这话,有跟着点头同情的,有面无表情当做没听见的,也有偷偷暗笑的。
兰蕊端着饭盘脚步沉重地进了双鹤苑,“三姨太,她竟然病倒了,请了金大夫瞧过了,现在熬药呢,看她身边的丫头那嘴脸,应该病得很重,丫环都哭成泪人了。”
三姨太眼里冒火:“想不到命运这样不公,我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就算我腹中胎儿已经没了,但是我要和她联手扳倒了那个毒妇,我就是死,也才能安然去死啊——谁知道她自己也病了——”
兰蕊垂泪,“那我们还是再熬着吧,等您好了,我们慢慢图谋报仇不迟。”
三姨太摇头:“我怕是好不了了,丫头你还小,你不知道我们做了女人的人,这身体本来就娇弱,我连着难产,一次一次地伤及身体的本元啊,再加上伤心过度和担惊受怕,我真是感觉自己不行了,就算心里不服,一口气强撑着在这里挣扎,但是当我闭上眼,我就知道自己真是不行了——这身子啊,就如那深秋枝头的枯枝败叶,更像那晚秋寒风里飘摇的蝴蝶……”说着大口喘气,好看的双眸里涌出泪水,“真是自己做不了主啊——”
看三姨太这忽然冒出来的颓败之象,竟然真的好像是不行了。
兰蕊又惊又怕,禁不住哭了起来。
六姨太听完小丫头的话,也是吓了一跳,“她怎么就病了呢?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儿!”
“听她的丫环浅儿说,好像是不治之症呢,浅儿在那里哭呢!”小丫头补充自己在大厨房看到的一幕。
六姨太顿时也落下泪来,“这可这么好?我这里还刚为她回来高兴呢?”
身边的柳眉也没了主意,“她本来就身子不怎么壮实,去年还被柳映按在石头上撞得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又被大太太下令拖进板凳房毒打了一顿,今年又带着万儿他们在外头跑了一整年——母亲你想想,就是铁打的身子骨儿也吃不消啊——”
柳沉风风火火跑进门来,脸上喜笑颜开:“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那个田佃户家的小哑巴啊,就是柳万的那个童养媳妇,她要死了,听说得了治不好的病!嗨嗨,她早死才好呢,大家早安生!”
“啪——”她脸上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脆生生响亮。
“不许红口白牙地咒人家死!也不许你这样幸灾乐祸!”六姨太瞪着女儿。
柳沉差点把肺气炸,什么时候她的母亲竟然护着那个小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