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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从窗棂挪上西墙。
雕花窗内,雕花灯台上高高擎着的上好红烛静静燃烧,时间在这种燃烧中慢慢流逝。
主人不睡,下人们就不能睡。
东凉京城的左相府里,相爷书房做事儿的大丫环静悄悄守在门口,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该添水了,她无声地进门,无声地添水,身影穿梭在室内单薄得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室内坐着七八个人,围绕着最中间那把花梨木椅子里的主人,尹左相。
他们在商议大事。
每当遇上重要的大事,老爷书房内的烛火就会彻夜不息。
大丫环挨个添完一圈水,默默退出门,把双扇雕花木门从外面轻轻阖上。
她没有回到属于下人待的耳房,而是悄悄蹲在窗下,像一个轻薄的影子一样蹲着,抬头望天上,月亮也在看她,月光清幽,像梦幻一样子脸上摩挲,她呆呆地出神,心神不宁,不知道书房内老爷和他的幕僚们商议的事情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端茶倒水的时候她也听到了只言片语,从中她已经知道,他们商议的事情和西南战事有关。
西南局势危急,这消息她早就从下人们当中知道了,灵州境内大半土地被摩罗敌军占领,铁骑还在不断推进。对于一个小丫环来说,国土失陷,国家面临危亡,这些她其实都不懂,也不关心,她真正关心的,是陷入战火的老百姓,听说摩罗军很残忍,经过的地方大量杀害黎民百姓,这消息让她胆战心惊,因为她的老家就在灵州五胜关。
就在刚才,她倒水的时候听到相爷说,接到最新战报,四治关已破,接下来摩罗进攻的对象就是五胜关。
五胜关,她的爹娘家人都在那里生活,虽然他们从小就把她卖了出去,她也曾恨过他们,但当听到他们将面临生死大难的时候,她这心里再也顾不上怨恨,只剩下深深的担忧和牵挂了。
相爷连夜召集幕僚们议事,是准备派兵增援西南战场呢,还是要干什么?她很担忧,因为她担心相爷不会增援,相反,会想尽办法阻挠朝廷增援。
自从摩罗国进犯西南以来,她时不时听到相爷和幕僚们聚集商讨,本来按照她们做丫环的规矩,她们被要求伺候的时候不能长耳朵,主子们说的事情她们听到也要当做没听到,出门就得彻底忘记,更严禁私下议论传播。这些年她一直按这样的规矩要求自己。但是当听到西南,灵州,三险关,五胜关,战争,死人等字眼的时候,她再也不能平静了,更不能当做听不到了。
所以她胆战心惊地关注着屋内的商讨内容。她也深深知道,今晚这场连夜商议的结果,很有可能就会左右明早朝堂之上的廷议,进而影响西南战局,甚至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
“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相爷可看得出一二?”一个幕僚问。
尹左相书房内,连夜展开的一场谋划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尹文桦神色不定,摇头,又点头,之前和袁凌云争执引起的怒火,现在可算是稍微平息下去了,不过还是很激动,“难说。自古天意高难测,我们这位陛下的心思,各位是知道的,历来就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幕僚摸着山羊胡子,插嘴:“陛下连夜在静斋召见,还同时召见我们相爷和右相国,见了又不明确自己的观点,只是看着相爷您和右相国争吵,难道是说……陛下他……只是忽然心血来潮,想听听你们两位相国的吵架?”
是啊——确实有些奇怪——众幕僚点头附和。
右相国沉思:“陛下确实很奇怪,我们吵得那么凶,他居然不出言制止,也没生气,一直很有兴趣地听着。他的耐心比白天朝堂上还要好。”
“是不是这兵马大元帅的帅印该由谁来挂陛下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还犹豫不决,所以,想从两位相国的言语中寻求答案?”
“有这可能!”尹文桦点头,“所以我还是坚持白天的观点,让罗简挂帅。把两个大营的兵马交给罗简去统领。”
“袁凌云老头首先就不答应吧?”一个幕僚问。
尹左相一不高兴那眉头的皱纹就更深了,“这老头和我针锋相对地反对倒是没什么,问题是他抛出了一个致命的杀手锏,杀了我个措手不及。”
“他又有什么新说辞儿?”
“他抓住罗简西南大营消极殆战延误军情的把柄不放,还说这是别有用心,是拿整个东凉国的安危当儿戏,应该受到严厉惩罚,现在不但不反思,还变着法地拿西南的战局当赌注,和朝廷进行利益交换。”
“老家伙敢这么肆无忌惮?但愿陛下千万别信,这罪名要是落实了,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一个幕僚叫起来。
吓得门外发呆的丫环一个激灵,她以为是有人要出来了,连忙闪身离开。
尹相国把目光转向灯火最暗处一个始终没吭声的幕僚脸上:“伊泽,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众人目光顿时都聚集在伊泽身上。
伊泽慢腾腾放下手中茶盏,清清嗓门,说:“属下现在担忧的是,右相国那句话陛下听进去多少,心里难消化的有多少,要知道这句话可是一把软刀子在扎人呐,如果陛下真要是在意了,那罗简我们保不了,搞不好连相爷您也受牵连。”
此言一出,众人默然,都不自禁地点头,是啊,罗简真要是挂上这样的罪名,罗简身后的靠山左相府,肯定也要受牵连,毕竟正禧皇帝是个多疑的君主。
软刀子扎人,可能不会太疼,但是等你察觉的时候,刀锋已经入肉太深,甚至入骨,后果很严重。
“伊泽说得对。”尹文桦狠狠地握紧了拳头,“所以袁凌云这老头儿,是要把我左相府往绝路上逼哇。”
老幕僚:“相爷,要不要明天就上书,划清我们和罗简的关系。那罗简本是白峰手里培养的人,您只要坚持说他是白峰的人,而白峰和我们左相府水火不容这一点陛下不是不清楚,依陛下狐疑多变的性格,就算不会全信,也至少能信一部分。只要一部分我们就足够了。下面我们再找一些罗简和白峰表面不睦,实际一直藕断丝连的证据,只要这证据足够扎实,相信会把局势扭转过来的。”
尹文桦摇头:“要撇清我们和西南大营的关系,现在是不太可能了,这些年罗简和我们的关系,天下人人皆知,那罗简为了和白峰阵营彻底划清界限,这些年没少张扬我们的关系,正是这一点才换来了陛下对他的信任,这也是朝廷让他统领西南大营这些年的原因。这时候我们要甩掉罗简这泡臭狗屎,不是上策之算。倒是你说的证据……证据……”
他忽然眼前一亮:“证据现成就有!只是这证据不是给罗简准备的,而是换个方向,相信这证据抛出去,足够挽救我们的尴尬处境。”
“证据?”幕僚们齐刷刷看尹相国。
都是一脸不解。
只有伊泽一个人安稳坐着,一脸了然于心的淡笑。
“还是伊泽懂我。”尹文桦冲伊泽努嘴:“你来给大家讲讲。”
更鼓声远远传来,蹲在窗外的丫环悄悄打一个哈欠,好困啊,抬头看月亮,月亮从西墙高处已经滑下来好大一截。他们还不散啊——她都听瞌睡了,可惜他们迟迟不谈西南战事,反复提到的都是朝廷啊,右相国啊,白峰啊,这些她既不懂也没兴趣。
“这证据要说远嘛,可能远在天边,要说近,近在我们相爷手里攥着。”伊泽似笑非笑,“早在几个月前,就有人不远千里辛辛苦苦给相爷送来了。而且送这证据的人,正是白峰老元帅派来的。”
“哈哈哈,伊泽幽默。”尹文桦得意地笑起来。
他这一笑,本来压抑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众幕僚一个个如梦初醒,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纷纷给尹文桦竖大拇指。
“那一箱子软玉!”有人喊。
“对,软玉。”伊泽点头。
“难道呈给陛下?告诉他白峰私藏软玉,还给相爷行贿?那岂不是把我们相爷也牵扯进去了,等于告诉陛下我们相爷收受贿赂?”三个幕僚,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非也非也。”伊泽摇头,为同僚的愚蠢苦恼,“我们相爷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相爷,您还是说说您的高招吧。”
尹相国笑得满脸的皱纹开了花:“本相也是刚才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再说要不是姓袁的老家伙步步紧逼,逼我走上绝路,我也有点舍不得这几块上好的软玉啊。但是情势到了这一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步棋不得不走了。”
窗外的丫环连连地犯困,想走,又怕错过了最关心的事,不走么,这些老爷们说的话她越来越听不懂了。
“这软玉抛出去,变成白峰当年私吞、窝藏、贩卖大量软玉罪名的有力证据,另外,我们再努力一把,给他制造点别的证据,比如贩卖软玉从而倒卖军火,拉拢京中大营将官,拉拢贿赂右相国,甚至还可以弄点里通外国的事情,反正我们这位陛下别的爱好没有,最感兴趣的就是这方面的谣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有谣言流传,再有那么一点点的证据来佐证,就足可以让白峰彻底去死,顺带着把李度念拉下去,到时候陛下再不把帅印交给罗简,他可就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担此大任的人。我看袁老头到那时候还有什么经可念?”
原来是这样的打算。
众幕僚中,除了伊泽比别人明白的早,大家都是听完这番话才彻底明白。
他们汗颜,作为给相爷出谋划策的人,有时候他们的智谋真是赶不上相爷。
不过还好,相爷不计较,并没有因为他们不够聪明就解雇他们,而是依旧养着大家。
尹相国左右看看的大家的反应。
顿时一片叫好声,纷纷冲他竖大拇指,既然是后知后觉,那么唯一的弥补办法就是狠狠地拍马屁。
相爷果然被拍舒服了,笑哈哈的,说:“这事大家回去再琢磨琢磨,务必拿出一个稳妥可行的办法来,最迟明晚吧,我们的证据就得出门上路,去它该去的地方。”
一场深夜的密谋终于画上了句号。
门外的丫环深感遗憾,她没有听到自己关心的内容。
她的家乡,她的亲人,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