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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的客栈,木楼的二楼窗口,一身翠绿衣衫的兰草站在窗帘前瞅着那些乱雪暗自担忧、发愁。
“我们已经在这小集市上滞留三天了,再这么耽误下去,我们的盘费肯定不够了,只怕我们都得饿肚子了。”她在心里嘀咕。
从二楼望下去,下面街道上的大雪被行人的脚步来来去去踩踏得一团一团,又湿又滑,无比脏乱。
门帘轻轻一动,棉布下面探出一张俏丽生动的脸。
脸上今日微微擦了点粉,薄薄的,腮边和唇边都上了点色彩,显得两腮晕红,一点秀秀气气的小嘴唇上涂了胭脂,跟凝了一滴鲜血一样。
乌黑的发丝不梳,披散在肩头,一根五彩缎带轻轻一束,就把一匹瀑布披在脑后。
白绫衫下面是大红小棉袄,绣花的领子从脖颈下探出来,下身配的是藕荷色百褶裙。
整个人显得既清纯,又有一股烟火气息,可能是每日三餐亲自下厨为柳万做法,她身上多了一缕饭菜的香味。
这样的小奶奶更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小童养媳。
但是都滞留异地他乡这几天了,眼看再这么耗下去,坐吃山空,可能要挨饿受冻了。
现在马车上除了她们几人,就是张氏母女主仆三人,再也没有那些可以随时变卖了换银子花的瓷器丝绸和金银首饰。
小奶奶真不知道是如何打算的,就算要做买卖,也不能把全部本钱都交到老钟叔和那个鱼王手里呀,他们一个是老爷身边的人,一个是陌路相逢没多久的外地人,凭什么敢那么相信人家,一掷千金,把所有的钱财都搭进去了,这样的小奶奶,是不是有点傻?
唉,也怪自己没有及时提醒和阻拦啊——兰草苦恼地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开心?春雪虽然下得大,但是消起来也快,等太阳出来晒一晒我们就能出发了——难得在这里滞留,还是乘机欣赏欣赏他们的街景吧,世间攘攘皆为利往,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你瞧瞧这满街的人,是不是都跟蚁虫一样,冒着严寒雪水来来去去的,还不是为了给自己和家人挣一口饭吃啊——”
哑姑指着街头推车的拎篮的叫卖的吆喝的人群感叹。
兰草心里有事,强颜欢笑跟着看,但实在提不起精神。
“哎,你快来看——”哑姑拦住兰草胳膊,“那一堆人好奇怪啊,我都注意他们半天了,你看看,他们每个端一个大碗,手里拖一根棍子,边走边唱,你听听唱的什么呀,调子怪好听的——我们下去瞧热闹去!”
拉着兰草噔噔噔就往楼下跑。
兰草心里苦恼,又不敢明说,只是叹了口气。
这个小奶奶呀,有时候挺聪明,有时候却有点傻,都快沦落到跟那花子一样沿街乞讨的地步了,还有心情看花子唱莲花落?
真是贪玩!
到了下面街头,果然有一群花子在讨饭,莲花落唱得千回百转,起起落落的说唱声吆喝得半边街更热闹了。
哑姑径直站在一个女花子面前。
是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妇女,只能看到她一张脸没一点血色,看上去有气无力,趴在雪地上慢腾腾哼着莲花落调子。
“大嫂,你是不是常年腰疼?下身流血不止?实在没血可流的时候,就流淡黄色的脓水,又臭又疼?”
哑姑把一文钱慢慢放进妇女的碗里,同时蹲下去低声问道。
“你?”妇女猛然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的病症?这可是折磨我三四年的老病啊——”
面前小小的女子面容俏生生瞅着她,忽然莞尔一笑,笑容像一轮暖日,这贫困交加的妇女顿时看呆了,这些年行乞,她常常看到的是那些有钱人的冷眼和唾弃,从来不会有一个穿戴不俗的女子会这么对她笑。
“我跟着爷爷学过医,懂一点医术,我能为你把把脉吗?”
妇女一怔,这女子穿得那么干净,头发梳得那么光滑顺畅,肤色白得吹一口气都能吹破,她竟然望着自己笑,笑容真诚灿烂,看不出有虚伪的掩饰。
她迷迷糊糊做梦般伸出了右手。
葱管般的小手轻轻扣上大手的腕关节。
一阵沉默。
好多花子顿时注意到这边情况。
大家挤眉弄眼,很快传递了信息。
难道是花嫂碰上善心的富家娘儿们了,要给花嫂多送几枚钱了?
但是女子没有送钱,松开了手,“跟我去药堂吧,为你买点药,你这病得赶紧治,不敢再拖了。”
花嫂傻傻趴着。
哑姑一呆,忽然明白了,轻轻一笑,“大嫂放心,药我给你买,不用你花钱。”
她的话围过来的花子们都听到了。
兰草也听到了。
兰草慌得小脸儿都红了,小奶奶啊,这是又要发善心吗,发发善心为穷苦人开个方子叫他们自己去抓药也就是了,就跟在暖河边那样不是挺好吗,现在却说什么要自己为人家掏腰包买药?开什么玩笑,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囊中羞涩快要没饭吃了?
兰草赶紧咳嗽,顾不得会惹小奶奶不高兴,她捏着鼻子咣咣咣咳了一大串。
哑姑扭头,“怎么,你也风寒了?快回去熬一碗姜汤浓浓地乘热喝下去——”
没说完,看到兰草正冲自己一个劲儿挤眼和努嘴。
“怎么?你不光嗓子不舒服,连眼睛鼻子都歪啦?”
小奶奶更加关切地瞅着兰草。
兰草简直气得要哭。
可是小奶奶已经拉着人家的手了,一个劲儿劝说人家跟自己走,去抓药。
花嫂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雪,把破碗夹到腋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走了,疑惑的目光扫视着身后那些花子同伴们。
“是怕我拐卖你啊?”哑姑淡淡一笑,“你可以叫几位朋友跟上,我们一起走。”
果然几个腿脚利索的花子跳出来愿意为华嫂走一趟。
“你们谁想要买什么药都跟上吧,我掏钱。”
哑姑似乎有意无意地附加了一句。
这句话似乎打开了潘多拉盒子,一瞬间就发生了神奇的效应。
消息传得很快。
等从小街道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个小女子忽然愿意所有乞丐免费抓药的事儿,很快就传开了,花子们顿时呼啦啦跟了一大串,大家浩浩荡荡往附近一家药堂挤去。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我们是药堂,我们这里不施舍,快走开走开——”药堂伙计一看大量破破烂烂邋邋遢遢臭气熏天的花子呼啦啦就往店里钻,急得他伸手拦住门口。
“我们这次来不乞讨,我们买药——有人为我们掏钱!”
一个口吃伶俐的花子冲在前头,站出来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跟药堂对话。
“买药?”伙计疑惑地望一眼这些特殊人群,忽然说了句愚蠢至极的话:“我们不给破烂花子卖药——快走快走——快快走开——臭死人了——”
什么,不给我们卖药?怕什么呀?我们说了有人掏钱,你凭什么说不卖给我们?看不起我们是不是?
狗眼看人低,你凭什么断定我们买不起?
凭什么歧视我们?
凭什么呀?
敢不把我们当人看?
什么狗东西,这么欺负人?
花子们顿时乱纷纷议论起来,一个个气愤,悲痛,长期以来受尽欺负和冷眼的屈辱一瞬间被激活了。
群情激愤,场面乱哄哄的,一激动一个个早就忘了来这里的初衷。
忽然一个声音轻轻穿透了这份喧闹,“既然他敢这么欺负人,为何不砸了这家破店?”
是哑姑,她拉着花嫂的手,站在一群臭烘烘的花子群里。
对呀,既然都这么欺负侮辱人了,为什么不砸了这家药堂?
一语惊醒梦中人。
“砸——”
有人振臂高呼。
“砸——”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打狗棍乱纷纷抡了起来,破碗破碟子哗啦哗啦敲得震天响,在破破烂烂臭气熏天的呐喊声里,花子们潮水一样冲进了药堂。
噼噼啪啪乒乒乓乓哗啦哗啦,在店掌柜和伙计们哭爹喊娘的声浪里,一场乱斗发生了。
药堂被砸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