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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宸一夜没睡。
VIP病房是有附设的小套间的，他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了整整一宿，桌子上的烟灰缸全都是他一整晚抽的烟头，似乎就连空气中，也是散不去的浓郁烟味。
他软瘫在沙发里，下巴长出了薄短的胡渣，他并没有多作理会，扯开领口的纽扣，便靠着沙发椅背疲惫地阖上了眼。
暴雨打击窗户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伴随着的是时高时低的闷雷声。
他睁开眼，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是早上八点了，便起身走进最里面的房间町。
唐予媛还在睡，他并没有多作打扰，走进洗手间随意洗漱了一下，便走出VIP病房打算去找韩宇。
然而，当他到达院长室时却发现，韩宇并不在房里。
经过打探，才得知昨天凌晨四五点的时候从别院紧急转来了一个特殊的病人，韩宇带着几名医生一同进了急救室，直到现在还没出来谟。
顾宸本就只是打算跟韩宇打声招呼，见他在忙便打消了念头，重新返回唐予媛的病房。
洛念棠是被外头突如其来的一声响雷惊醒的。
由于一直靠着王妈的肩膀睡觉，身子难免有些酸痛。走廊上冷风咻咻，她不禁有些庆幸，还好韩宇给了她外套让她披着，不然的话，她铁定会生病。
见她醒过来，王妈低声问她要不要多睡一会儿。她摇了摇头，这一整晚都是王妈陪在她的身边，本来还打算让王妈今天回家过年的，可没想竟因为这事给耽搁了。
她强撑起精神，对上王妈满布疲惫的脸。
“王妈，医院有我在就好，你现在回棠苑收拾一下东西吧，这大过年的，你得跟家人一起过。”
王妈摇了摇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这种时候我怎么可以回家？小姐，你就别说了。”
她张了张嘴，却在瞥见王妈脸上的固执后瞬间噤了声。这个时候，她已无力再去管其他的事情，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便是急救室里的人。
睡过一觉，洛念棠感觉精神好多了，然而，急救室的红灯却仍然没有熄灭，那刺眼的红色，总是能够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心惊。
已经过去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快九点了。
王妈考虑到她是一名孕妇，便下楼去给她买了些早餐回来。可是，洛念棠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下一点。
直到早上将近十一点，急救室的灯才终于熄灭。
韩宇从急救室里走出来，迎上洛念棠询问的目光，他扯了扯唇角，算是给了她安慰。
“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接下来就要看看他自个儿的身体能不能撑下去。”
他的话音刚落，杨乐的推床便被推了出来，似是打算往病房里推。洛念棠看见杨乐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靥，刚想跟上去，韩宇却拉住了她。
经历了一通宵的手术，他的神情难掩疲劳。他将她拉到角落里，随后，沉着声音开口。
“棠棠，急性白血病不比其他的病，我不知道在转来这边的时候那之前的医生有没有跟你说，病人能够活到现在，是靠着药物维持，如今脱离药物两天，谁也无法笃定他能否继续活下去。我也不妨直言告诉你，赶紧联系他的家人，让他们从S市赶过来，不然……”
他的话赫然而止，却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
洛念棠的脸色更白了些，她忍不住扯着他的衣角，眼底尽是不敢置信。
“难道就连你也没有办法吗？你刚才不是说他能活到现在都是靠药物维持么？那么现在是不是也能用药物来延续他的生命？韩宇，只要能救活他，无论是多贵的药也要用上！他还那么年轻，他不能就这么……”
说到半途，她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哽咽了。
韩宇明白她此刻的心情，然而，他却只能叹了一口气。
“棠棠，你要明白，急性白血病之所以叫作急性，那是就它的突发性而言的。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极为不容易了，他的生命，即使有药物维持着，可他的身体却每日愈下，早已不如从前。这种病很折磨人，或许病人也是知道自己的情况，所以才会自主断了药。这看似是玩命，却不可否认的，他的身体再也不能继续承受任何药物了，就算是承受了药物，也不见得能够继续活多久。倒不如，干脆利落地断了药，总好过苦苦挣扎，最后却依然逃不脱那样的结局。”
看见她的表情呆愣，他知道，这样的事情确实很难让人接受。他身为医生，几乎每一日都亲眼目睹这些过程。但是，即使再怎么逃避，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
“过去病房吧！再过半个钟头，麻醉药便会退了，他也会醒过来，你好好跟他说说话，另外别忘了联系他的家人。”
洛念棠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眼前，似乎连带着，连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着他的离开而被尽数泯灭。
韩宇话中的意思，她并非听不懂，却是因为听懂了，所以才觉得无法接受。
机械性地迈开步伐，她一步步地越过走廊，走向了病房。
病房内，护士在床头的两边装好了一些设备，而后才转身走出。她走到床前，看着杨乐如同沉睡中的容颜，眼泪不自觉地滑落脸颊。
杨乐的到来，很突然，而她也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他出现在X市的原因。
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千里迢迢地过来，与其说是想她，还不如说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她捂住了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随后，她退出了里间，走到外间拿出了手机。
这一次，没再有半分的犹豫，打通了凌菲的号码。
等到她把电/话挂断，感觉全身就好像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她顺着墙壁慢慢地滑下，双腿无力地瘫在了地上。
原来，在面对死神时的无能为力，竟是这样让人心如刀割。
王妈特地回了趟棠苑，将杨乐的东西拿了过来，另外还给洛念棠带来了一些衣服。她换好衣服后，便坐在了床边看着依然睡得恬静的容颜。
任谁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活力四射的孩子，会在下一秒随时离开这个世界。
韩宇很体贴他们，特地派了两个护士过来随时侯命。她见杨乐还是没有醒过来，便拉着王妈低声地开口，让她回家过年。
这样的节骨眼，洛念棠却依然固执要让她回家过年。王妈是如同之前依然不肯回去，但是，她却抬眸看着她，眼底有着认真。
“王妈，你回去吧！小乐的爸妈……他们这会儿正在赶来的路上，等到他们过来了，小乐就会交托给他们，再说了，这边有护士呢，你不用担心我的。”
王妈皱了皱眉头，想来洛念棠是有意让她避开，她便终于没再像之前的几次一样，反而点了点头，应了。
王妈走后，洛念棠走到床边帮他扯了扯被子，才刚在床边坐下，杨乐便醒了过来。
见状，她赶紧将他扶起，把枕头垫到他的背后。
杨乐的脸色依然苍白，氧气是不久前才拿下的，此时憔悴是无法再遮掩。他看见自己身处在医院，便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面对她努力地扯起了一笑。
“姐，我没事，你别担心。”
洛念棠沉默不语。外头，大雨仍在继续，狂风不断地吹打着紧闭的窗户，一种莫名的恐慌由心而生，似是怎么都没有办法驱赶。
杨乐被她看得浑身不对劲，正想说些什么，她却抢先一步开口了。
“我已经给你未来嫂嫂打了电/话，他们……现在在赶来的路上。”
他一愣，低低地垂下了眼。
她却看着他，眼底的神色满是复杂。
“小乐，如果你真当我是你姐，那么，就跟我说实话。”
他咬了咬下唇，嘴角的笑显得有些勉强。
“姐，我真没骗你，我真的是因为想你了才会过来X市……我承认，我过来X市的事情我哥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偷偷从我哥的手机里找到了你的电/话，然后从疗养院跑出来的……”
苦涩涌上心头，她放在腿上的手悄然地握紧。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他淡淡地说出了这三个字，随后，抬起头，眼底属于希望的光芒在渐渐消褪。
“可是，姐，我自个儿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么久了，适合的骨髓都找不到，而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我知道这样苦撑下去大家都辛苦，我看着我哥在为我的事情奔波，看见他们每一个人在我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却在我的背后黯然垂泪，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麻烦。我也不是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是不得不放弃，不管再怎么努力，我还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就算找到了骨髓，我现在的身体根本就承受不了。横竖都是逃不出那个下场，我不想在撑到最后却被迫面对，我怕，我怕有好多话我都来不及说。”
“姐，过去这么多年，我对你都是陌生的，但是我真的很庆幸，很庆幸自己有你这么一个姐姐。我好想在这仅剩的日子里能够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瞒着大家跑来了，这短暂的两天，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你会带着我到处去玩，会关心我，我知道，哥哥他们之前那么对你，让你很难过，但我希望你可以原谅他们，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又怎么可以相互埋怨一辈子？我哥他们错了，可他们会那么做都是因为我，所以这错我愿意承担。姐，我好希望你们能在我离开后和好如初。我相信，二姑姑在天上也是这么希望着的。”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就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样。她望着面前这个大男孩，好半晌了，却只能吐出两个字。
“小乐……”
再多的，此刻似乎也成了多余。
他笑，笑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悲凉。
“姐，我真的好喜欢你哦！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让我走得安心一点……”
“别乱说话。”
被她训了，杨乐仍然只是笑，充满阳光的笑。
那抹笑，似乎能够抹去所有的乌云，让太阳从云层里露出来一般。
可是，果真如韩宇所说的那样，杨乐的身体没有办法再继续撑下去了。跟她说了没一会儿的话，便晕了过去。
紧接着，又是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
洛念棠在外头等待着，她的身子不停地发抖，杨乐的脸不停地在她脑子里回放，连带着的，还是这短暂两天里的相处。
等到杨家人赶到医院来时，杨乐已经经历了三次的抢救。
杨穸是第一个冲出电梯的，看见洛念棠的瞬间，便紧紧地擒住她的双肩，像发了疯似地摇晃。
“小乐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艾虹紧随其后，那一通电/话，让整个杨家都赶了过来，当然，还有跟在最后头的凌菲。
洛念棠虽然被摇晃得有些不适，但她还是告诉了杨穸，杨乐就在病房里，更是将三次抢救的事情告诉了他。
由于赶来得匆忙，杨穸的头发凌乱得很，就连衣服也被崩开了几颗扣子而不自知。在等到了答案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病房。
杨乐半躺在床上，护士把东西收拾好就打算离开病房，见到他们一堆人全涌了进来，便蹙着眉头严斥他们让他们安静一点。
杨穸冲到了床边，杨乐看见哥哥，惨白的脸上带着几分讨好。
“哥……”
杨穸不说话，但从他那泛着红丝的眼里可以看出他的急迫。
艾虹就站在杨穸的旁边，此时双眼已经凝满了眼泪。
“小乐，你怎么可以这样突然跑来X市？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们都快要把S市给翻了个遍了？”
“对不起，”他轻声地道歉，“我知道你们不会赞同我擅自离开疗养院，这才会偷偷跑出来的……”
……
洛念棠并没有走进病房，而是站在了门边，看着被杨家人包围住的杨乐。心底的感情，复杂得无法用言语来表明。
杨乐是幸运的，但也是不幸运的。
她阖上了眼，吐出了一口浊气，随后，悄悄地退出了VIP病房。
这间病房里，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洛念棠走上了天台，外头仍在下雨，她没敢走出去，而是站在屋檐底下，看着外头猖狂的暴风雨。
……
“姐，我过来这边是不是让你觉得困扰了？如果是，我现在就回去……”
……
“姐，你别像我妈他们那么紧张兮兮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个儿知道，我是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的。”
……
杨乐的声音，一遍遍地回荡在耳边。不可否认的，她是喜欢这个弟弟的，出自真心的喜欢。
第一次见面，是在疗养院里，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坐在床上，身下的是如同百合一般洁白的床单被子，或许是阳光太过灿烂了，这印在眼底的白色怎么看都有一种掩不住的苍白无力。
那是一个长相颇为俊俏的少年，虽然穿着疗养院的病服，身形也甚是消瘦，但精神却很好。洛念棠当时就觉得，像他这个年纪的大男孩正是最活泼最有朝气的时候，该呆的应是大学，而不是那过分安静的地方。
杨乐给她的印象就是一种犹如阳光般有活力的一个大男孩，他总是露出八颗健康牙齿地笑，丝毫没有像其他病人一样满脸的愁容，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被病魔折磨的痛苦，反而，从他开朗灿烂的笑中，她发现在他的身上有一种难得的纯净。
如同清水般，没有丝毫的杂质。
而她，几乎是第一眼，她就喜欢上这个爱笑的大男孩。
“表姐，你是我的表姐，我终于有表姐了！”
“表姐，你怎么可以这么久才出现？你都不知道，过去的我太孤独了！我哥他闷性子，老是不跟我玩，我的童年没趣极了。不过，幸好你现在回来了。以后，别人要是再敢笑我没姐姐疼，我可以很骄傲地告诉他们，我有一个很漂亮的姐姐！”
“我就叫你姐吧！我从小到大都希望有个姐姐，现在终于梦想成真了……”
……
……
如今，杨乐才不过二十岁。
二十岁的时候，她在做些什么？
在学校里林颖敖小莜疯玩？追逐在宁子默身后？
她不是杨乐，没有办法体会他曾经经历的一切，更是没有办法在那种绝望面前苦苦撑起笑脸。那样，太累了。
她跟杨乐见面的次数极少，然而，每一次，她都能感觉得到杨乐身上散发的那种朝气。
洛念棠看着外头的雨势并没有一分一毫的减少，正打算转身下楼，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着这边跑来，随后，一名护士出现在她的面前。
“洛小姐，你赶紧回去病房吧！病人不行了！要求最后见你一面！”
她杵在那，脑子瞬间被轰炸得只剩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