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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越在宣政殿与皇帝、群臣饮宴, 沈宜秋先回东宫。
马车刚驶入重明门,她便发现东宫的僚属、内官、宫人以及两位良娣,全都等在门口迎驾。
见到马车驶入门内, 众人齐齐下拜行礼:“恭迎太子妃娘娘回宫。”
他们往日待她也恭谨,不过那是待当家主母的恭谨,如今那恭谨中又多了一重郑重与肃然, 素娥、湘娥、李嬷嬷与几个素日伺候她的宫人、黄门都忍不住喜极而泣。
沈宜秋命舆人停下马,素娥和湘娥已经奔上前来。
沈宜秋扶着他们的手下了马车,素娥低声哽咽:“小娘子一个人陷在灵州,奴婢不能在旁伺候, 真是罪该万死……”
沈宜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当初是我勒令你们回京的, 何罪之有?再说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 莫哭了, 素娥姊姊, 眼都肿了。”
她走到众人跟前道:“请起, 有劳诸位相迎。”
说罢,她笑着向宋六娘和王十娘走去,执起两人的手:“别来无恙?”
王十娘犹可,只是红了眼眶,宋六娘本就喜欢哭鼻子,方才还未见到人影,只看见太子妃的马车,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待她从马车上下来, 她已经泪眼婆娑,连她脸都看不清了。
碍于有众人在场,她只能使劲憋着,嗫嚅着叫了声“阿姊”,眼泪便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沈宜秋也不顾失礼不失礼了,干脆将她搂在怀里,拍抚她的背:“莫哭,阿姊不是回来了么……”
她这一拍便拍出了端倪,皱了皱眉:“瘦了。”
又去端详她的脸:“最近没好好用膳。”
王十娘道:“她是从前吃多了,如今正好。倒是阿姊越发清减了。”
“别站在大日头底下晒着,回承恩殿中再好好叙。”沈宜秋说着,一手挽起一个良娣便上辇车。
他们也不嫌热,三个人挤在一处。
宋六娘在她怀里哭了个痛快,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王十娘一边别过脸去,悄悄掏出帕子掖眼睛,一边瓮声瓮气道:“一天到晚哭,阿姊回来是高兴事,哪有你这样的,勾得别人心里也难受……”
宋六娘对沈宜秋道:“阿姊,对不住,可我忍不住……”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来:“想哭就哭吧,憋着伤身。”
宋六娘道:“听说阿姊被困在灵州,我慌得没了主意,又不能出去,只能日日叫黄门出去打听消息,巴巴地等他们来回禀,成日里提心吊胆……”
王十娘咬牙切齿:“听闻邠州援军都已经开拔又被召回来,我气得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恨不得提剑砍了这些尸位素餐的老匹夫!”
沈宜秋哭笑不得,无奈地抚了抚额角,她家十娘才真个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她敢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也是因为她祖父王少傅与薛鹤年不对付,朝中尽人皆知。
三人回到承恩殿,刚走进院子,便听见一阵犬吠,日将军蹦蹦跳跳地冲了出来,一只肥嘟嘟的灰兔子意兴阑珊地跟在后头。
日将军回过头冲它吠叫两声,它便不情愿地往前蹦跳几下。
沈宜秋蹲下身,冲日将军招招手:“将军,过来!”
日将军朝着她奔过来,眼看着快到跟前,忽然拐了个弯朝王十娘腿上扑去。
王十娘吓得连连后退:“别,别!”
沈宜秋傻了眼,这傻狗是不认得她了?
宋六娘乐不可支:“阿姊别吃味,王家姊姊怕狗儿,小日将军偏喜欢扑它,我用肉脯逗它都没用。”
沈宜秋从腰间的小锦囊里掏出一条西北带来的肉脯,拎在手里逗它:“将军,将军,不认识我了?”
日将军舔舔嘴,犹豫了一下,这才扑到她怀里,吃了肉脯,不住地摇尾巴,又将肚子亮出来让她摸。
沈宜秋这才安心些,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戳了戳:“白眼狼。”
跟你主人一副德性,她心道,嘴角不觉微微扬起,随即想起那些糟心事,笑容又隐了去。
逗了会儿日将军和兔子,沈宜秋回后殿沐浴更衣,两位良娣则在堂中边饮茶边等她。
沈宜秋浸在浴池中,温热的兰汤洗去旅途的风尘与疲惫,却洗不去她心里的疲惫。
看见宋六娘和王十娘,她心里越发不好受了——无论她如何自欺欺人,他们终究是太子良娣。
素娥伺候她多年,只消她一个眼神,便看出她心里有事,一边替她轻轻地揉着头顶的穴道,一边小声问道:“娘子怎么了?”
沈宜秋沉默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我思虑不周,一开始就不该与他们这般交好。”
她顿了顿道:“你看,太子是他们的夫君,可他们连问候一声都不敢,平时也躲着他不见,这哪像是与自己夫君相处呢?”
素娥听她这么说,心里也堵得慌,娘子与两位良娣情同姊妹,他日他们承宠,她便更多了一重伤心。
她只觉两位良娣可怜,娘子也可怜,可他们贵为太子正妃和侧室,已经是顶顶尊贵的人上人……
素娥心里乱成一团,搜肠刮肚地劝慰道:“娘子莫要多想,两位良娣心眼实,可娘子也是真心疼他们……”
沈宜秋闭上眼睛沉入浴汤中,让水没到她颈项,以前她可以从容应对的,然而与尉迟越去了一趟西北,似乎什么都乱了套。
在浴池中浸了片刻,她起身换上洁净的家常衣裳,去年穿过的夏季衫子都嫌大了,穿在身上空落落的。
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堂中,又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两个良娣见了她都露出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欢喜,像仲夏午时的阳光,刺痛了沈宜秋的双眼。
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娘子,许多事想不通便不去想。
沈宜秋只能强打精神,叫宫人取了香瓜和葡萄来,一边撩起袖子剥葡萄喂宋六娘,一边与他们说些路途上的见闻。
王十娘看不惯宋六娘这副恃宠而骄的模样,乜她一眼:“阿姊回来了,又有人惯着你了,小人得志!”
宋六娘冲她扮个鬼脸。
沈宜秋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塞进王十娘唇间:“十娘也吃。”
宋六娘翘着脚,捧着茶碗,嘴里不知塞了什么菓子,两腮鼓囊囊的,含糊道:“吃点葡萄,这葡萄甜,压压你的酸气。”
王十娘便要咯吱她,宋六娘嘟囔着“阿姊救我”,叫王十娘一把摁在榻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三人笑闹了半日,又一同用了晚膳,王十娘见沈宜秋眉宇间有些疲累,便悄悄牵牵宋六娘的袖子。
两人起身告辞:“阿姊舟车劳顿,早些安置。”
沈宜秋确实已经疲累不堪,便也没有挽留他们,送他们出殿外,执着他们的手道:“养足了精神,我们明日再玩。”
又捏了捏六娘的发髻:“过几日便是你生辰,咱们终于可以一块儿吃船菜了,你可要拿出看家本领来。”
宋六娘道:“那有何难。”
沈宜秋又道:“你们也有许久不曾见到家人了,趁此机会召他们进宫见一面,如何?”
宋六娘小心翼翼道:“阿姊,我可以见一见我姨娘么?”
沈宜秋一口答应:“自然。”
又对王十娘道:“十娘也是。”
王十娘眼中却闪过一丝犹疑,随即道:“多谢阿姊体恤。”
送走两位良娣,沈宜秋躺到床上,叫宫人灭了灯烛,只留了墙角几盏铜鹤灯。
她躺在床上,阖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却始终睡不实,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四五次。
到后来怎么也睡不着了,坐起来饮了杯茶,便干躺着,脑海里思绪纷杂,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搅在一起。
此刻她甚至有些盼望那道赐婚旨意快些下来,如此一来,周遭的一切又可变得井然有序,她也可以将心里的乱麻斩干净。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传来竹帘掀动的“刷刷”声。
沈宜秋赶紧转向里侧,抱住衾被。
夏被很薄,只比衣裳略厚,不能将她安全地裹起来,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觉脖子到脊背僵住了不能动弹。
尉迟越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隔着纱帐轻声道:“小丸,睡着了么?”
沈宜秋闻到淡淡的酒气,她凝神屏息,佯装已经睡着。
尉迟越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我去沐浴。”
说罢便转身去了后殿,不一会儿,他从后殿中走出来,身上酒气淡了许多,替之以兰麝的气息。
他撩开纱帐,挨着沈宜秋躺下,低声道:“金小丸,玉小丸……”
然后忽然猝不及防地从背后紧紧搂住她:“小肉丸,我知道你在装睡。”
沈宜秋平日总会捧场地瞪他两眼,今天却没什么力气搭理他。
尉迟越讨了个没趣,也不气馁,将她圈在怀里,薄唇在她耳朵后面若即若离地磨了磨,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些醉意:“这么晚不睡,是在等我么?”
沈宜秋轻哼了一声。
尉迟越捞起她的手攒在手心:“你没有话要问我么?”
沈宜秋转过身面朝他:“今日的洗尘宴可还顺利?没人为难殿下吧?”
尉迟越借着帐外的烛光,见她神色如常,脸上并无半点哭过的痕迹,松了一口气,同时一颗心却往下沉了沉。
“没什么事,我将立碑、给复和献俘的事提了提,”他答道,“明日朝会,再议一议给复和追封谢刺史的事。”
沈宜秋点点头,接着道:“阿史那弥真那边不会生变吧?”
尉迟越道:“放心。”
沈宜秋“嗯”了一声:“殿下也乏了,赶紧歇息吧。”便即闭上了眼睛。
尉迟越作好了她兴师问罪的准备,未料她只字未提,也不曾露出半点不豫之色,不觉有些茫然:“没有别的要问我?”
沈宜秋闭着眼睛道:“妾没什么要问。”
尉迟越方才在宴会上多饮了几杯酒,此时有些头昏脑胀,见她神色冷淡,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委屈:“你今日去飞霜殿,母妃没说什么?”
沈宜秋这下子睁开了眼睛,翦水双瞳仿若冷冰冰的琉璃:“殿下是说圣人下旨赐婚之事么?妾贺喜殿下。”
尉迟越凑近了道:“你生气了?”
沈宜秋若无其事道;“这是殿下的喜事,妾也替殿下高兴。”
尉迟越仔细觑着她的脸色,又侧耳倾听,试图从她语调里分辨出一丝醋意,但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他将她搂紧了些,邀功似地道:“我拒绝了,我不会纳何家表妹。”
沈宜秋淡淡道:“殿下定夺便是。”
她仍旧是事不关己的口吻,他便是将她的声音分成一缕缕比头发还细的丝,也找不出一丝欣喜来。
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何婉蕙说的那些话他并不尽信,他能感觉到,沈宜秋对他并非无情。他与她有种特别的默契,许多话不必明言对方便会知晓,有时甚至会让他生出心有灵犀的错觉。
可他们之间始终有一堵看不见的墙,一堵寒冰铸成的墙。
他以为经过灵州的生死劫难,这堵墙便不复存在,可谁知它非但还在,甚至越发坚固,简直成了铜墙铁壁,让他无法触及她的心。
他竭尽所能待她好,可她仍旧躲在墙后,便是他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她看,她也不愿意向前迈一步。
他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道:“你不高兴么?”
沈宜秋道:“纳与不纳,殿下定有自有自己的考量,无论殿下如何定夺,妾都会做好自己的本分,高不高兴无关紧要。”
尉迟越脑袋发沉,心头却窜起一股无名火,用了点力道将她肩头扳过来:“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沈宜秋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与彷徨,她的心头蓦地一软,轻叹了一声道:“殿下,妾并无什么不满。”
尉迟越凝视着她的双眼,固执道:“你说谎。”
沈宜秋道:“妾不敢诓骗殿下,妾真的什么都不缺,妾只想尽自己的本分,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外头传来夜枭的叫声。
沈宜秋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明日还要去西内拜见母后,早些安置吧。”说罢便要转身。
尉迟越紧紧扣住她的肩头,一发狠,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扶住她的脸颊,逼她看着自己:“不许睡,今夜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沈宜秋无可奈何:“殿下有些醉了。”
尉迟越不吭声,只是像豹子一样紧紧盯着她。
男人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心跳不由乱了。
沈宜秋叫他的胡搅蛮缠闹得有些烦躁:“殿下到底要妾怎么做?”
尉迟越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怨我?”
沈宜秋困惑道:“妾为何要怨殿下?”
尉迟越道:“怨我强娶你,拆散了你和宁十一的姻缘。”
沈宜秋一时没明白过来,旋即微微睁大眼睛:“亲事不是母后的主意么?”
尉迟越酒意上来,嘴上没了把门:“是孤传出谣谚向宁家施压,他们才退亲的,你是孤抢来的。”
他边说边挑起沈宜秋的下颌,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是我的。”
沈宜秋蹙起眉:“妾不曾去曲江宴,殿下先前从未见过妾,为何要娶我?”
尉迟越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我的。”
他胳膊忽然一软,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因为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是我的皇后,谁也抢不走,宁十一休想抢走……”
话音未落,他便深深地吻住了她。
电光石火之间,沈宜秋忽然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浑身的血液都汇聚到心脏,然后像火山喷发一样冲向天灵盖。
尉迟越正吻得动情,只觉舌头一痛,身下的女子忽然手脚并用一把将他掀开,显然用了浑身的力道。
他猛然吃痛,“嘶”了一声,茫然地睁开惺忪的眼睛。
沈宜秋捋了捋凌乱的长发,冷冷地瞪着他,胸脯起起伏伏:“尉迟越,你给我说说清楚,谁是你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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