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燕中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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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铠和吴亮早年劝导我,不要因为中秋节挨了叔叔的巴掌,去记局外人的仇,多次说起过郭威。他的父亲和他岳父是井冈山上反围剿反出来的亲密战友,长征途中分开手,一直到建国以后才相聚。两位老将军工作在一南一北,第二次见了面,拉起家常话,想结成亲家,却没有一对儿女合适。当家人兴致勃勃地单“指腹为婚”,为还未出生的孩子订下终生,缔结了一桩心愿!

    郭威对父亲的记忆就是那几张照片,母亲去世前,他高中刚刚毕了业。张天琳说自己结婚前收下只有一点模糊印象的婆母,托她大姑姐留存给她的六千六百块钱和一封只有嫁给郭威才能拆开的信。

    长辈对晚辈的寄托不必细说,对郭威和张天琳的哥哥姐姐而言,两个人结了婚,家庭绝不会因为经济问题发生口角,产生矛盾的。

    张天琳的父母亲至今健在,她除了经常去电话问候一下,儿子每年放暑假单要去姥姥家过。郭威也差不到什么地方,两位兄长都是正军职干部,两位姐姐也是政府部门的掌门人。他们在家里最小,哥哥姐姐们接济的钱也够平时花用了。

    然而,矛盾的产生往往会出人预料,小两口只是秘而不宣。

    纸包不住火用词不太恰当,夫妻之间再秘密地事也有知情人。现在,我有份《协议》就公布于众:1,

    夫妻双方经过协商,结婚以前的一切财物归双方所有。

    ,

    结婚以后,双方家人无偿所赠的一切财物归女方所有。

    ,双方婚后,男方经济可以独立,但必须自负盈亏,不得以任何理由和借口往女方索要钱财。

    某年某月某日。

    补充一,儿子归女方抚养,男方出钱,不得提出任何条件。

    补充二,儿子婚姻大事归双方共同资助,符合传统与现实。

    本《协议》一式两份。

    男方签字。女方签字。

    某年某月某日。

    这份《协议》是用字迹工整的仿宋体写成。这份《协议》是新婚之夜夫妻而定。这份《协议》包括补充内容都按有红红的手印。

    一目了然,这份《协议》是张天琳“*”郭威熬夜写的!

    “你不*,他给你写?晚上十点多,我爸知道杨军长是军军爷爷的女婿,专门为他和林老兄重摆了一桌,让我们去休息。他好像衣服裤子没系扣,脱了净光就上床,让我一脚就给揣下去。这一下没咒儿念了,自己穿上衣服,只好去立字据。”

    “用手推的!”郭威接上张天琳的话,给我们放下两杯茶,坐在沙发上说,“陆教授,今天我让她打的没脸了。真的,这份《协议》谁都不知道,更别说让别人看了。其实,我是怕影响日后的夫妻感情,还当着全家人的面,杨军长和林老兄也解释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结果成了一条罪状。熬了一夜没碰她,第二天还得编瞎话,跟林老兄说你们没来挨了罚,一个人睡沙发。”他口气一变,说,“志轩,老实交代,你们新婚之夜是怎么过的?”

    “生儿子!”我接过郭威递来的过滤嘴,可笑地说,“中午跟玉新他们一碰杯就醉了,一觉睡到天黑。晚上没人闹洞房,也没别的事。她头天说给我生儿子,咱就生儿子。第二天早上,她还拿上沾血的白毛巾让我大姐二姐看,年底不就有个儿子?”

    一阵开怀大笑!

    张天琳笑得直抹泪水。

    陆小璟还打了我两下。

    郭威端杯呷水洒了一地。

    我们真的推心置腹。

    为了从生死与共战友口中“套”出他的“小秘密”,自己也绞尽脑汁。演习以解气告终,采访理应收场。有老婆的面子,郭威让我们过了一个很有意义的星期天。

    张天琳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而且是上海某名校外语系的高材生。为了儿时一起玩耍过的郭威,她听从父母之言,主动放弃被推荐读研究生的机会,加入了“美女嫁英雄”的行列。

    郭威领上张天琳去上海的大姐家稍作停留,连夜坐上火车,直奔北京。老将军有言在先,把两大家所有的晚辈请到家里,一定要热热闹闹地为自己的“战斗英雄”女婿和“鬼丫头”举办一场婚礼!

    灯红酒绿,美味佳肴,亲朋满座,结婚典礼是人生的大事。

    杨铠和林冰一起去了。他们不仅代表部队,还带去战友们的祝福,也带去了首长的美好心愿!

    “我现在宣布一件事,这件事我已经做了两年多,杨参谋长和林兄一直支持我,那我也应该在入洞房前向丫头说明白,免得影响我们以后的关系。我要用我的工资去赡养为掩护我牺牲的丁海他父母亲,瑞瑞他爸他妈有了事也一样!”

    郭威当着全家人的面,理直气壮地向张天琳提出非分要求。

    我为什么说郭威提出“非分”要求?《辞海》里“非分”一词的注解是“不守本分,不安分”。他提的要求对张天琳确实非分。

    “你说‘非分’也对。”郭威笑了笑,坦诚地说,“志轩,尚副军长服你,是你能用机枪硬打赢他的步枪,援朝老兄服你是除了不想摔倒你,别的军事项目他也比不过你,我服你就是无名高地一战,不服不行。她又没打过仗,她当时对‘战友’也是似懂非懂。”

    “你懂?就你一个人懂!”

    张天琳的神态和语气里绝对不服气郭威。但是,面对现实,面对生活,面对战友,自己别说和郭威比,实话实说也自愧不如她。

    烈士江瑞和丁海,一位是郭威的同窗好友,一位是郭威同年入伍的战友。张天琳说自己惋惜也行,遗憾也罢,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单知道自己的爱人和他们两位为保卫祖国的疆土,出色地完成上级下达的侦察突袭路线任务后,紧跟着就加入尖刀连担当尖兵,一路上过关斩将,在无名桥阵地阻敌留下可歌可泣的一页,还用自己壮美的青春,谱写出一代军人绚丽的篇章!

    战争,流血牺牲。

    真情,永世长存。

    夫妇二人结婚成了家,每天都要生活在一起。生活必须有经济作为基础,家庭才会和和睦睦。说话容易,做事太难!

    哥哥姐姐们一看父母亲十分赞同郭威的言行,二话不说,这个掏三百,那个出五百,给一声不吭的张天琳又凑了一份礼钱。她先忍住进了洞房,*着郭威去编《协议》。但是,她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江瑞烈士的父亲去世,郭威接到通知,却因工作忙,一时抽不开身,只好取了家里的一千块钱电汇过去,让张天琳抓住把柄,闹了一夜。他正萎靡不振之时,胡中舟去送写好的新闻稿子,一句话,他让他的老班长赌气一年多不理他。当天,胡中舟接到任务,和班子太前去见烈士的父亲最后一面。他们带上张天琳委托转交烈士母亲的两千块钱去了,又如数带回来。烈士一家人通情达理,说什么也不收第二份礼。两口子心里明白,胡中舟赶上倒了霉。

    “你们就吵过一次架?……”

    陆小璟可笑地问道,郭威可笑地摇了摇头,说:“陆教授,我知道志轩不会因为钱跟你吵架,他没有可以不花,我可不行。九四年底都赶到一块了,丁海的母亲在先,父亲在后,跟着就是瑞瑞他爸,咱厚着脸皮往她要了两次钱,再也没脸要第三次了,干起小偷勾当,领教了夫人的手段,还得罪了中舟兄。……”

    “真的。”张天琳呷了一口茶,说,“我跟他结婚前,就知道他在师里跟林老兄关系不错。杨军长和吴政委对他好,都是我的面子!”

    “你的面子?”郭威给我们倒好水,放下暖壶说,“陆教授,我参军是杨军长点名要的。杨军长认识她,就是因为她挨过志轩的整!”

    我和陆小璟高兴地笑了。

    郭威和张天琳结婚十几年了,儿子光光比乐乐还大两周。夫妻在说笑中吵闹,在吵闹中生活,各用各的高招,从不声张地赡养着烈士的父母亲,敬出一片战友赤诚的之心!

    丁海是彝族人,家里有弟弟妹妹七八个,他的父母亲去世后,山寨里刚得知他早已成为卫国捐躯的烈士。

    从战场上回来,郭威再三恳求杨铠和吴亮,一定要把丁海转给地方民政部门的烈士档案抽出来。从七九年下半年起,也就是郭威改领五十四块钱的工资,一直到九四年底,每个月家里都会按时收到他以烈士名字寄去的抚养费。从每月二十元,逐步增加,长到五百元,没有间断过一个月,逢年过节还会加倍收到。这样的战友,这样的情谊,这样的精神,绝对不是能用金钱去衡量的!

    “江瑞他父亲是郭威家老爷子的秘书,他是江瑞他妈给带大的。小时候,这小子在外面惹了事不敢回家,老往江瑞家躲,他敬孝心是应该的。丁海不一样,少数民族,刚参军几乎是文盲,连汉话都说不好,到有身好武功,就是能吃苦。新兵连分兵,郭威和江瑞想好好帮帮他,三个人一起分到团直特务连。四年多时间,他们不仅教会他说一口普通话,写一笔好汉字,七六年入了党,七七年当了班长。我上学回来,他刚提了干,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叫上郭威和江瑞去找兰兰姐买东西,他们还陪他去探了次家。”

    说罢,胡中舟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班子太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他们三个从新兵连到侦察排没有分开过,郭威和丁海上下铺一睡就是四年多。丁海老实,他们公社书记的儿子老欺负他,郭威看不惯,一拳打断人家鼻梁骨,挨了处分。这小子有记性,跑到外面打,不到一个月,硬把人家打出特务连,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他替他站岗,他就给他洗衣服,他帮他学习,他就教他很实用的武功,成了全团的一面旗。江瑞入党提干早,郭威为了丁海进步立过两次三等功!”

    “他还立过两次三等功?”

    我惊喜地问道,班子太哈哈一笑,说:“志轩,他光说自己‘走麦城’是想糟践我。他要不帮丁海能立两次三等功?不拿全师侦察兵的武状元立了一等功,我早就把他处理回家了,省的他到处卖乖!”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见班子太说起郭威,中间的小插曲。

    两位老班长说郭威只涉及他的表皮,如何去触及他的心灵深处,自己曾经想过,就是没想到,水到渠成,两位夫人帮了大忙!

    张天琳尊敬我在情理之中。她挂名去接我,实际是去请陆小璟,单为江瑞的母亲心脏病手术解除病痛。夏日无所谓,部队医院有高级病房。军里派人刚把老人接来,陪护的姐妹们也住进师部招待所。

    “大姐,二嫂,这是光光他小舅舅,官儿大也是我的铁哥们,我们一起打过仗。光光他小妗子是咱们总院的胸外科主任,国家级的一流权威,她说保证万无一失。我哪能请动陆教授,是丫头的面子。”

    “他说的话矛盾不矛盾?”

    郭威和张天琳在师部招待所的餐厅里几句嬉言,逗笑了一桌人。

    在这种有形和无形的压力下,郭威不得不让我“束手就擒”,一五一十地谈了他的战友深情。

    “志轩,我真不如你,从小养成习惯了,我是想家没地方去。我哥来了骂我‘不争气’,我姐留下钱和粮票就走,平均一年挨一点二个处分,我也没脸去军部找丫头。想家快想疯了,瑞瑞天天开导我,丁海不会说,提干领了工资,非叫上我和瑞瑞陪他第一次去探亲。杨军长和吴政委一人还给了我三十块钱,让我去军部服务社找兰兰姐买紧俏商品。我们先顺路去了趟瑞瑞家,从丁海家回来,我就变了。……”

    郭威跟我说的是心里话!

    确实,人在一帆风顺时往往会心高气傲,而在四处碰壁时,心灵的脆弱程度往往会不堪一击。

    郭威参军到了连队,碰上看不惯城市兵,特别是高干子弟的班子太当班长,横挑鼻子竖挑眼,让他手足无措。立功是自己做出来的,难道处分就不是?严重违反《条令》,演习场上顶撞领导,处分给的合情合理,让他口服心不服。

    天高任鸟飞,天有多高,鸟就可以飞多高?水深任鱼潜,水有多深,鱼就可以潜多深?自然界尚且不可能,人类社会更不可能。

    现在社会上有一种流行观点,认为在部队锻炼过两年的人,要比在地方工作几年的人,甚至比大学生或更高学历的人基本素质高,其实不然。军队是有钢铁纪律约束的军事组织,有些规章制度中的某些条款是不讲任何情理的,只服从于部队建设的需要。每个军人,从老百姓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包括言谈举止必须以一个标准对照自己,规范自己,约束自己,碰什么单不得去碰纪律的红线。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人,才会养成和保持良好的品行,脱离了这种环境,谁敢夸口?

    做人难,做军人更难,以军人标准要求一生,那是难上加难!

    郭威从小在军人家庭长大,理应比其他人更了解部队生活环境,但是,他毕竟是高干家庭出生的子弟,能目睹耳闻到的现象,常常是父辈对下级和蔼可亲的态度,以身作则的说教,艰苦朴素的作风。他对野战部队的基层干部,特别对班排长几乎没有接触过。更重要的是,对自己心高气傲没有正确地认识,他对部队有了心灰意冷的意识。

    正是在这种困惑之中,郭威得到两位战友无微不至地关怀。

    “我回来就写了份入党申请,指导员笑我没入团就想入党,瑞瑞和丁海跟他吵了一架,团党委马上就调走了他,提瑞瑞当了指导员。我是挨了丫头的骂,憋了一肚子气上的战场。集训了二十一天,杨军长下达侦察任务,子太兄第一个推荐了我,吴政委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当着半个团的人说自己就想入党,瑞瑞和丁海二话没说,就在我的申请上签了字。我们三个出发了,回来还当尖兵,一直冲在部队前面。我们偷袭了无名桥阵地,从阵地下面的洞库里开车拉过去一车油桶,沿着桥头摆了一溜,回了阵地上,点上烟还聊了几句。瑞瑞问我,打完仗让不让他们见丫头,我说要能和丫头结婚,一定去丁海家住几天,喝喝彝族的浓茶,吃吃山寨的竹筒米饭,抽几口赛神仙的水烟筒。丁海家很穷,他参军头一年一共七十二快钱的津贴,到了年底给家里寄钱过年,他说我写字好,非让我替他代笔,一下寄去六十块钱。他家住的是小竹楼,他妈让我们三个伙盖一条新被子,全家就这么条被子是新的,里面絮的是木棉。他爸为一家吃饱饭累弯腰,他大妹妹出嫁了,背着两岁多的孩子没吃过糖。我就听兰兰姐的话,瑞瑞在家没买烟光买了糖,给他大弟弟留下办婚事。山里人真纯朴,全寨人唱啊跳啊,一直把我们送下山。丁海听我一说还要领丫头去他家好好玩玩一趟,跟我刚拉了钩,小鬼子就逃过来了。我们一口气打了十分钟,丁海见坦克开上桥头,过来给我当副炮手,我一拉炮绳,他就推了我一下,等吴政委从弹坑里挖出来我,整个阵地上就找到瑞瑞的一顶帽子……”

    郭威哽咽地说不下去了,怀念战友的深情泪水止也止不住!

    张天琳用手帕沾了沾泪水,起身走到书柜前,蹲下拉开玻璃门。她取出一个非常精制的铝制长方盒,上面用铣刀雕成的陆海空图案,衬托着毛主席的手书“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八个大字。她翻开盒盖,双手递给我,里面放着一张用复合膜保护起来的彩色照片。只见郭威和两位烈士手搭着肩,三个人对着照相机镜头在笑……

    胡中舟回忆,师里刚买了一架理光相机,让他在师部大门前试试镜头,碰上自己带过的兵准备探家,他按下最后一张底片的快门。三个人第二天要走,他跑到市里唯一能洗彩照的“工农兵”照相馆走后门,连夜冲洗加放大,倒贴了一瓶酒和一斤半熟牛肉。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忙忙取回来十二寸彩色照片。他们三个人一见,自己笑的是那么地天真,那么地灿烂,那么地可爱无比,却没有再留下一张“在一起的时候”。

    我的眼前渐渐地模糊了。

    “丁海家真苦啊。”张天琳忆往情深地说,“去年光光放了暑假,我二哥路过接走他,威威说走就走,还叫上小刘当苦力。我们下了火车天刚亮,坐上地区民政局的车跑到天黑,步行了十几里山路,走到山脚下,全寨人举着火把迎接我们,老村长让小伙子用滑竿儿把我一口气抬进山寨,都快零点了。杀猪的杀猪,宰鸡的宰鸡,现打糍粑,烤竹桶米饭,大碗茶,载歌载舞,大碗酒,欢天喜地,把威威看成山寨的亲儿子。第二天早上,我们给丁海父母亲扫了墓,把杨军长和吴政委托我们带去军党委的三十五万块钱,还有玉新带头和团里老人捐的五万现金一并交给村长,一半建一所小学,一半留给孩子当奖学基金,老村长哭成了泪人。民政局长让丁海的小弟弟领我们进了家,这张照片就挂在小竹楼堂屋的正墙上,是全寨唯一的彩照。前几天村里来信说,山寨小学建好了,九间大瓦房,一共花了十二万,临近村寨的孩子都能去上学。丁海他小弟弟师范毕了业,自愿和新媳妇回山寨当老师,等学校开了学,再给我们多照几张照片寄过来。……”

    听罢,陆小璟眼含泪水走过来,伸出双手接过珍藏的相盒。

    战争是无情的,炸药与钢铁在瞬间爆发的能量,可以摧枯拉朽!

    战友是有情的,人性和血脉相贯通产生的真谛,将会永世长存!

    这就是战友之情的真实写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