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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变之后, 云成虎从老家淮南寄来了一封信, 斥骂云九霄是个傻蛋, 到嘴的鸭子都能让飞了,又问他到底怎么想的, 竟然舍得把皇位拱手让人。
云九霄写了回信, 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到云成虎手中, 言辞恳切地言明原由, 又细细说了自己诸多考量, 恳求云成虎能够接受。
云成虎还能怎么办呢, 他这儿子从小就极有主意,性子也执拗,在姻缘大事上一直不顺遂,云成虎以前还偷偷担心过,虽然小姑娘们都爱他儿子那张脸, 但他儿子挑剔啊, 看谁都嫌丑,又一副人厌鬼憎的精明劲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讨到媳妇。
现在好了, 虽然媳妇是个男子, 性别上跟云成虎预想的不同, 但当儿子的愿意, 老子也管不住,就随他们吧,有那闲工夫对儿子床上的事指手画脚, 还不如自己努努力,再生一个儿子玩,左右传宗接代这种事,云九霄是指望不上了。
而且,他这未过门的儿媳妇还是新皇的三叔,云九霄跟他成了夫夫,岂不是也成了新皇长辈?
嗯,不错,不错。
云成虎左思右想一番,给云九霄又写了一封信,巴巴地问他:“你都成新皇的‘三婶儿’了,那他该叫我什么?”
一同看信的白檀、云九霄:“……”
这还真是个问题,亲戚关系太复杂,往后逢年过节,相互走动时可有的烦恼了。
白文礼顺顺利利地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周”,他征求了家人的意见,随他们仍旧住在老宅,另派了些精锐士兵把守,给了腰牌,白楷白椴等人随时都可以进宫探望。
白檀跟家人一个想法,不耐烦宫里那些繁文缛节,因他如今身份贵重,人人见了都想交谈攀附,真是说不出的麻烦,白檀忍了几天,实在憋不住,就搬回老宅的昼锦堂,辞了太傅一职,同白鹤书院的现任院长毛遂自荐,返回来继续教书,照旧日日上课,闲了就烹茶下棋。
这般闲云野鹤的生活,惹得张启贤羡慕又嫉妒,只他现下已是天子心腹,朝中新贵,年纪轻轻就已经有望担任内阁首辅,每天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忙得三餐不继,就算再想回到白鹤书院,白文礼也绝不可能放人就是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霏霏细雨过后,霜露加重,寒意逼人,不久后,冬日的气息慢慢逼近。
云九霄伤势逐渐好转,已经开始结痂,白檀细心地督促他喝药,一次都不敢落下。
这种平静温馨,细水长流的生活,终究是被一封前线奏报打乱了。因着天气转冷,草原上天寒地冻,牛羊冻死饿死了许多,匈奴、乌丸、鲜卑等外族联合起来,趁我□□上国权利更迭,朝臣内乱之时,再起野心,屡屡寇犯边境,抢夺粮食布匹等物资,更甚至烧杀劫掠,视我大周边境如无人之地,实在嚣张。
连年战火和政治倾轧,已经使得大周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武将更是折损大半,此次匈奴等三族集合兵力,来势汹汹,分明是有试探大周国力虚实的意思,若是不能及时反击,不但边境百姓朝不保夕,就连相毗邻的其他城池,也会被殃及。
一旦边境沦陷,大周王朝无异于门户洞开,其危险可怖不言而喻。
白文礼思来想去,没有合适人选,年轻一辈的武将虽然出众,但是能力上还差了些火候,若是委以重任,难保万全,其实如果云九霄能亲赴前线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以他的智慧韬略,纵然三面受敌,也未必会落下风,只可惜他重伤未愈……
白文礼愁得食不下咽,有心想要御驾亲征,但朝政大事繁琐,一时半会儿地又离不开人,正自为难间,云九霄忽然主动请缨。
其实白文礼一早就预料到,云九霄不可能会对此事坐视不理,他缄默良久,担心道:“可你的伤势?”
云九霄丝毫不以为意,还有心玩笑道:“养了这许久,已经好了七八成,不过是想赚得白檀一些温柔,才在榻上多赖了些时日,上阵杀敌尽够了。”
白文礼还想再劝,云九霄忽然肃了神色,敛起笑意道:“陛下心里清楚,此战唯有我去,大周才能有最大胜算。”
话虽如此,白文礼思及两人昔年战场上九死一生的经历,又念及三叔白檀对云九霄的深情厚谊,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敬佩,半晌之后,仅仅吐出一句:“珍重。”
其实若论对云九霄的了解程度,白檀未必会逊色于白文礼,异族寇边的消息一经传来,他就已经开始默默为云九霄准备行囊,衣物鞋袜,干粮小食,还有各种各样、用途不一的药粉药丸,应有尽有。
大军出征那日,天色阴沉沉的凝成浅灰色,北风呼啸,细雪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成了絮状,黏在人身上,真如忽然白头一般。
云九霄银甲白袍,霜色披风,手持长剑,眼神比漫天大雪清冷干净,腰背笔挺恰似松柏,他从马背上微微俯下|身来,轻柔地拂去白檀额发上的雪花,铁汉柔情,不外如是。
白檀披了一领狐裘,伸手与他相握,倾城国色的眉眼,藏着清明和坚毅,淡淡道:“我等你回来。”
云九霄动作一顿,笑问:“我若是回不来呢?”
白檀慢条斯理地扫他一眼,嗓音空灵如空山新雨,玉石相击,淡淡道:“你若回来,我们立时就成亲;你若回不来,我就亲往边塞,收你尸骸。”
云九霄一怔,昂藏八尺的男儿险些红了眼眶,朗声大笑:“有次一言,夫复何求?”他垂首,低不可闻地说道:“你放心,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就算是死了,化成厉鬼也会爬回来寻你。”话落,跃马扬鞭,衣衫于寒风中猎猎生风,转瞬就消失不见。
战争持续了很久,双方你追我赶,斗智斗勇,俱都损失惨重,送回朝堂的奏章中,每月都会新添许多壮烈牺牲的士兵名单,白檀每一次都会害怕,在上面看到云九霄的名字。
云九霄将边境守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匈奴、鲜卑等外族在他手中几次三番地吃亏,边境百姓终于得以保全,也为白文礼赢得了充裕时间,让他能够安心处理内政,将一干老臣治得服服帖帖,非常时期,万众一心,都在盼着云九霄早日大捷,班师回朝。
一年零三个月后,匈奴、鲜卑、乌丸势力散乱,溃不成军,不得不偃旗息鼓,献上大批贡品,主动求和,除了部分士兵留在边境,继续驻扎镇守外,其余主力部队带着一车一车的胜利品,满载而归,一时朝野振奋,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派遣出去的将军们,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坐在马上,享受百姓的热烈欢迎,唯有云九霄成了一抔骨灰静悄悄地躺在黑瓷坛子内。
已经升至副将的陈靖远亲手捧着骨灰坛,小心翼翼地送到白檀手上。
白檀心神恍惚,如遭梦魇,呓语般问道:“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
不待他说完,陈靖远主动解释道:“信件是早就准备好的,每隔十天寄出去一封,名单上没有将军的名字,也是他的意思,怕你提前知道了伤心……”
骨灰坛冷冰冰的,甫一接触就让人寒彻骨髓,白檀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么狭小的一块空间,到底是怎么装得下一个顶天立地、彪炳千秋的英雄?
他忍了又忍,还是模糊了视线,哽咽地问道:“云九霄,怎么死的……”
陈靖远已经几近于嚎啕,泣不成声道:“边境环境恶劣,滴水成冰,将军他本来就带着伤,又一路车马劳顿,赶到之后,未及休息就没日没夜地布署军防,研究敌情,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生了几次病,都硬生生地咬牙熬了过去,多次跟匈奴、鲜卑等人正面交锋,我劝他暂且忍耐,将军骂我是软蛋,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受得伤大大小小加起来足有几十处,最后一次战役,我体力不敌,险些中箭,将军帮我挡了,不慎伤及心脏……”
说到此处,陈靖远噗通一声跪倒,大吼道:“我对不起将军,对不起公子您,将军他死的时候,遍体鳞伤,人瘦得都快脱相了,硬撑着给您写了几封信备用,又嘱咐了我许多话,他说他死后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将军不愿意让公子看到,也不舍得公子千里迢迢地为他收尸,让我一定要一把火烧了……”
白檀听得痛彻心扉,陈靖远嘴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无形利刃,狠狠插在他身上,他狼狈地说道:“别说了,别说了……”
外族臣服,四方来朝,白文礼礼贤下士,广求人才,在张启贤、孙文朴等人的帮助下,科举取士,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厉行节俭,减免赋税,与民休养生息。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欣欣向荣。
白文礼下旨,让人为云九霄著书立说,修筑祠庙供奉,百姓感念他以身殉国,义薄云天,自发前来祭拜,以至香火不断,渐渐形成固定习俗。
金身塑像刚刚完成时,负责督办此事的官员,一路陪着小心,毕恭毕敬地请白檀前往参观,白檀看着那尊凤眼生威,卧蚕似雾,英气逼人,霸气十足的塑像,不知为何会有些好笑。
他望向烟雾袅袅的香炉,以及前仆后继,往来不绝的叩拜者,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若这世间真有神明,那也该有鬼神存在,云九霄口口声声说就是化作厉鬼,爬也会从地狱里爬出来找他,如今,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