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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因为湿漉漉而愈显乌黑的头发,夏侯渝瞧见顾香生两只嫩白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心中禁不住欢喜起来,手中动作却变得更加轻柔。
二人一时无话,只有擦拭头发响起的细微悉索声,烛火轻轻摇曳,仿佛也透着一股旖旎和温馨。
“可以了,再擦下去脑袋都要秃了。”顾香生忍不住扑哧一笑。
“我没用力。”夏侯渝扁扁嘴,摸了摸手下松软的头发,高兴道:“干了。”
“说罢,你到底是来作甚的?三更半夜爬窗而入,总不能是来给我擦头发,问我高不高兴的罢?”顾香生斜了他一眼。
夏侯渝答非所问:“你困不困?”
顾香生:“还好。”
夏侯渝:“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顾香生蹙眉:“什么地方。”
夏侯渝:“离这儿不远。”
他没有多作解释,却用无声请求的眼神看着对方,直看得顾香生的心都软成一片,又是无奈又是懊恼。
顾香生还记得早上在隐龙亭的时候,夏侯渝半点笑容也没有,与平日私底下相处截然不同,虽然还是那张脸,可因为面色冷肃端谨,气势慑人,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柔弱,也忽略了他本身姣好的样貌。
她其实早该发现了,这家伙总喜欢对着自己装可怜,明明跟别人打交道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是这样的。
可谁又能对着一张漂亮温柔的脸狠心拒绝呢?
这个念头刚转过一回,她人已经跟在了夏侯渝后面,后者牵着她的手,出了焦宅,一路往城外走去。
“这是要去云雾山?”顾香生有点讶异,她倒不虞对方会把自己给卖的,只是大半夜的上山作甚?
夏侯渝嗯了一声:“到山脚下就好,不用爬上去的。”
顾香生心想幸好自己出来前给几个护院打了招呼,要不他们若是发现自己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那可就闹大了。
饶是如此,夏侯渝方才进来时,张泽他们都未曾发现,瞧见顾香生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时,那表情跟活见鬼也差不多了。
一面走,夏侯渝一面还絮絮叨叨:“香生姐姐,那几个护院也太不合格了,连我进去了都没发现,若是有歹人可怎么办,要不我给你换几个可靠些的罢?”
顾香生其实也发现了,焦宅还挺大,光靠四个护院,每次轮值两人,很难面面俱到,但这也怪不得张泽他们,一来人数太少,二来在邵州城内,四五年也都好端端过来了,可见没什么危险。
“十日后便要交接,之后还要去齐都,现在没必要折腾这些了。”她道。
夏侯渝不吱声了,片刻之后方道:“其实你可以不去。”
“什么?”夜风吹来,将声音一下子吹散了,顾香生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他却不说了,只道了一声“小心脚下的石头”,走几步就回头来看,依旧拉着她的手不放。
天色太黑,虽然提着灯笼,可也只能看清脚下方寸的路,顾香生不得不时时低着头,生怕被高低起伏的石子绊倒。
一路专心致志,也不知走了多远,直到听见夏侯渝说“到了,你看”,她方才停住脚步,抬起头。
这一抬头,却霎时间失了一切言语。
无数星光在头顶汇聚成星河,横亘于广袤无际的苍穹,深深浅浅,熠熠生辉。
前面的溪水颤颤而动,天上星辉照映其间,恍如地上也蜿蜒出一条星河。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是上天的杰作,亘古以来的鬼斧神工。
无论世间人事变幻,它一直都在那里,差别只在于看的人。
顾香生蓦地发现,她从小到大,竟然从未在夜晚认真看过一回星空,自然也不知道这样的场景来得如此震撼人心。
“好看吗?”她听见夏侯渝在旁边问道。
“好看。”顾香生点点头,视线却没有移开半分。“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看见的星光,其实都是星辰数十年前,乃至成千上万年前发出来的。”
夏侯渝明显没有听懂,一脸迷惑。
顾香生也不多作解释,抱膝在小溪边坐下,叹道:“惟有看见这漫天星河,方才觉得天地始宽,人生始阔,许多执着大可不必,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夏侯渝神色古怪:“你别净说些禅语,我听着瘆得慌,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去出家呢!”
顾香生歪着脑袋看他:“出家也没什么不好呀!”
夏侯渝飞快接道:“那可不行,你出家了,我可怎么办?”
“凉拌!”顾香生白了他一眼,表情忽而正经起来:“阿渝,你自己可曾弄明白,你对我的情意,究竟是出于感恩,还是真心喜欢?若只是为了感恩而想以身相许,这种情意不要也罢,我不稀罕的。”
夏侯渝想了想,慢慢道:“原先是弄不明白的,你看我从小就跟在你后面,成日里喊着以后要娶香生姐姐为妻,其实也是见你漂亮温柔,对我又好,小孩儿总喜欢这样的人,后来我病得快要死了,连个大夫都请不起,累得张叔四处奔波,只有你雪中送炭,在床边照料,我心中就更是感激莫名,暗暗发誓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对你好,因为从小到大,除了你和张叔,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魏初也算半个。”
“直到后来咱们在魏国边境分道扬镳,我启程前往齐国时,心里才想明白了,我固然感激你,可我素来瞧不起那些因为救命之恩便哭着喊着要以身相许的女子,我想和你在一起,自然是因为心悦于你。这份喜欢,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我那时候没能想明白,现在还不晚。”
冬夜的风带着寒意,顾香生没有全干的头发仅用簪子松松挽起,被风一吹就有些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夏侯渝将自己的大氅除下来披在她身上。
他柔声道:“我最懊悔的,是当年你嫁人的时候,我年纪还小,也没有足够的家世能耐配得上你,本以为魏临会对你不错,可我没有想到,后来竟会是这样的。”
“我也没有想到。其实我一开始就不想嫁入皇家,所以当初才百般躲避魏善,可没料想到头来还是躲不开。”顾香生微微一笑,将下巴搁在手臂上,慵懒的表情在星夜下带了种难以言喻的纯真,然而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永远清醒无比:“横亘在我与魏临之间的,是他的江山,而横亘在你我之间的,却不止是江山。”
“你也想当皇帝,对不对?”
话问得如此直白,直白得令夏侯渝不由一愣。
片刻之后,他点点头,没有隐瞒:“对。”
顾香生:“你现在对我许下承诺,那万一以后齐君让你另娶他人呢?”
夏侯渝伸手将她被风吹至鬓边的发丝拂到耳后:“我会有法子解决的,若非如此,我绝不会来招惹你。而且,陛下与魏国的永康帝也不太一样,魏临会面临的问题,于我而言不一定是问题。”
坐在这里很冷,景色却很美,有种清冷到极致的澄澈之美,他们出来得匆忙,随身也没带暖炉,但就算如此,顾香生沉湎于眼前景致,纵是双手冻得冰凉,却不愿意回去。
夏侯渝握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如同电流一般瞬间流淌过四肢百骸,顾香生不由自主依偎过去,夏侯渝顺势将她揽住,用身躯为她挡风,这些动作自然而然,再无半点扭捏局促。
他忽而低笑出声:“我还记得有一年,你带我上街去玩儿,当时天气冷,我穿得单薄,又不好意思说,便死扛着,你发现之后,直接就把我抱起来,那时候我简直惊呆了,心想你明明也才大我三岁,居然毫不费力,我臊得不得了,挣扎着想下来,还被你教训了一顿。”
顾香生抿唇一笑:“嗯,我记得,可我说了你别打我,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正在挨冷受冻,只觉得你柔弱可爱,跟个漂亮娃娃似的,又弱不禁风,想抱起来看看,谁知道还真轻得不得了,而且你脸红的样子也好玩,就舍不得撒手了。”
夏侯渝佯怒:“枉费我念念不忘那么多年,敢情你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顾香生故意叹了口气:“这么说我还吃大亏了,你小时候多漂亮可爱,现在却……”
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她的嘴唇已经被封住。
即使在这种时候,一条有力的臂膀依旧不忘紧紧搂住她的腰,垫在下面,让她不至于被身下高低不平的鹅卵石硌到。
在这个漫天星光的清澈夜晚,彼此的气息火热交缠,当对方将自己的满腔情意传递过来时,顾香生几乎要被这份扑面而来的炽热烫疼了,她目光迷离,眼底倒映着星河,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又或者在梦里。
伴随着脖子微微往后仰起,承受不住头发沉甸甸的重量,簪子掉落下来,浓密的发丝黑鸦鸦铺满背部和身下,还有几缕调皮的,被风吹拂到近前的小溪里,跟着里面的星光一并潋滟荡漾。
灯笼放在边上,被下面的溪水浸透,嗤的一声熄灭了。
然而这样的夜晚却并不需要灯笼,借着明亮的星光,也足以看清一切。
包括人心。
怀中的娇躯玲珑有致,即便隔着衣裳,夏侯渝也能想象那是一具怎样的软玉温香,对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身体的本能反应已经压倒了意志力。
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夏侯渝悄悄红了脸,勉强按捺脑海里叫嚣着要继续的声音,停住了动作,假装不经意地看了身下佳人一眼。
顾香生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什么旖旎暧昧的气氛登时不翼而飞。
可怜夏侯渝的忍耐,却遭来毫不留情的嘲笑,他恼羞成怒,二话不说,直接低下头将那笑声悉数吞入肚腹。
良久之后,相贴的面颊缓缓分开,夏侯渝没有起身,而是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微哑:“你若不想去齐国,就不必勉强,我会安排人手送你出城,届时你想去蜀中也好,想去大理也罢,只要告知我一声下落,方便我将来找你,别又跑得不见人影。”
顾香生:“若是我想去齐国呢?”
夏侯渝一怔:“可我记得你不喜规矩束缚,若以归顺臣属的身份去了齐国,你也许会受些委屈。”
顾香生拧住他的脸颊往左右两边拉,好端端一个俊俏郎君登时变成大饼脸,她笑嘻嘻道:“什么时候在你眼里,我就是连一点点委屈都受不得的人了?”
夏侯渝哭笑不得任由她捏脸,乖乖不敢反抗,好容易将话说完整:“是我见不得你受哪怕一点点的委屈……”
顾香生一怔,停了动作,又揉揉他被捏红的脸,夏侯渝趁势将脸贴过去磨蹭两下,这种顺着杆子爬的行为遭来一记嗔怪的白眼。
“是我的想法变了。”
“嗯?”
“从前我虽然出生富贵,却总想着平平静静过自己的小日子,这种想法本来就与我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就算是经历过魏临的事情,我依旧没有改变,若非邵州的事情绊住手脚,现在的我也许已经在大理或蜀中隐居,又也许在前往的途中遭遇各种不测。但也恰恰是邵州这个地方,改变了我的想法。”
“今日会谈回来,举城百姓提灯相迎,他们说,要拥徐澈为邵州之主,说让徐澈自立,他们愿意誓死追随,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感动,而且震撼。之前,我并未觉得自己为邵州做了多少,也不觉得别人会记住这些事情,可事实上,他们的确是记得的。”
她指着邵州城的方向:“你看,我们的努力,使得千千万万户人家因此得到安宁和太平,如果邵州当初一开始就开城门投降,必然不可能得到如今这般优厚的条件,如果邵州誓死顽抗到底,更不可能有现在这番景象,我很庆幸我们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而这些苦心,百姓都记得。”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种种花,养养草,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可这世道注定不太平,天下之大,去了蜀中或大理,得一时平静又如何?那些地方迟早也会被卷入战火,而我的出身,又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圣人都说,退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然退不了,倒不如往前一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转过头,深深望入夏侯渝的眼底,认真道:“更何况,既然说好了,等你三年,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前方奋战,我却躲在后头,一点力都不出,等着坐享其成罢?”
她嫣然一笑,目光里仿佛也有星光,夏侯渝看得痴了。
“也许世间有许多女子是这样,可我顾香生不是。”
良久,夏侯渝深吸口气,将她揽入怀里。
“香生姐姐。”
“嗯?”
“我很庆幸,这辈子能遇上你。”
“嗯,的确如此。”饱含笑意的声音。
“我也很庆幸,魏临将珍珠误以为鱼目,舍弃了你,要不然,我怎么会有机会呢?你知道吗,我在离开魏国的路上遇见你那会儿,心头雀跃得都要飞起来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想着要如何将顾香生变成我的香生姐姐。”
“原来是蓄谋已久。”某人嗯哼一声。
“去了齐国之后,因为你的身份,也许会遇到不少阻碍,包括陛下那边,也许会对你表现出比较浓厚的兴趣,你心里有数即可,却不必太过担心,这些事情,我都会安排好的。”
“我怎么听着像是你要逼宫?”
“……你想太多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原本寒冷的夜晚也不再感觉到冷意,顾香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床榻上,而外头早已天色大亮。
兴许是听见她下榻穿鞋的动静,诗情推开门,端着热水走进来,调侃道:“娘子昨夜过得可还好?”
顾香生面不改色:“嗯,不比你去找于都尉好。”
诗情脸色微红:“娘子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顾香生笑道:“你快些嫁过去罢,我都烦你了,等你嫁人了,我才好找两个更年轻水嫩的婢女来服侍。”
诗情明知她在开玩笑却拿她没办法,面色红通通的。
“昨夜我什么时辰回来的?”顾香生随口问。
“什么昨晚,您是早上才回来的,而且是被夏侯五郎抱着回来的,那会儿您睡得正沉,他还嘱咐我们不要吵醒你呢!”
迎着诗情暧昧的眼神,顾香生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转移了话题:“十日后就要启程去齐国了,你与于都尉的亲事,你自己心里可有个章程,现在要办未免仓促了些,如果不办的话,等去了齐国,情势会更加不明朗,我也不知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你若是反悔了,也还来得及。”
正如顾香生为诗情谋划,诗情担心的却也不是自己的亲事,而是顾香生:“既然说好了,那无论贫富贵贱,哪怕是下狱丢脑袋,婢子也不悔。但娘子您也打算跟着去么?去了齐国,齐人说不定会因为您的过往而为难您的!”
顾香生开玩笑:“若我不想去,你和碧霄会跟着我走么?”
诗情居然点点头:“我不好代碧霄做决定,但我自然要跟着您的。”
顾香生:“那于蒙怎么办?”
诗情笑了笑:“我固然对他有好感,他也想娶我,可相较而言,自然是您更加重要,咱们说好了要当一辈子的主仆和姐妹,您也早就被我们伺候习惯了,若是一个人走,让我怎么放心?”
顾香生心头一热,拉着她的手:“你放心罢,我不委屈,关于齐国的情况,阿渝说了不少与我听,许多事情我也早就想好对策了,再说邵州的事情既然有我的份,就算去了齐国,齐人要为难,我也得一起受着,怎能置身事外,一走了之?”
诗情忧心忡忡:“可我听说,齐国皇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顾香生:“能为乱世枭雄者,谁容易相与?但不容易相与,不等于蛮横胡来,越是眼界广阔的人物,看得也就越远,我在魏国已是‘死人’,齐君折辱我也毫无意义,他若是脑子灵光,就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诗情点点头:“您走,我就走,您留,我就留。”
顾香生:“我上辈子肯定积了许多福,这辈子才能遇见你们。”
诗情却扑哧一笑:“夏侯五郎必是从您这儿学了不少甜言蜜语的本事,才能反过来将您哄得服服帖帖!”
顾香生终于脸红了,狠狠瞪她一眼:“死丫头,平日里看着文静,说话比碧霄还能噎死人,不要你了,去找于蒙去罢!”
……
元月,当河上坚冰尚未完全融化之际,齐使夏侯沪抵达邵州城外,刺史徐澈率官员百姓出迎,奉上官印,邵州归附齐国,成为南平最后一个归顺齐国的州府。
自此,南平朝廷俨然只剩下京城及周边地区,成了一个孤零零的空壳子。
元月中旬,南平天子派人送书文至齐国,表示愿尊齐为正统,并年年上贡财物,却为齐国拒绝。
元月底,齐国威胁出兵,南平天子被迫降齐,低头称臣,被齐君封为顺安侯,启程前往齐都上京。
而此时,徐澈顾香生他们一行人,也才刚刚抵达上京。
作为降臣,他们的待遇甚至比南平天子还要稍好一些,毕竟邵州地位特殊,而且因为藏与修史,使得徐澈等人名声大震,天下皆知,饶是齐君也不愿慢待。
但另一方面,不管如何体面,他们终究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了别人的地盘,许多事情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新的篇章又将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