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面君

茴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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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喧嚣平息下来,顾云羡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深吸口气,她知道该轮到她了。

    人来得不少。

    她的垫子设在殿的左侧,此刻伏地跪拜、口道圣安,眼睛看着面前的地板一动不动。一双绣金龙纹的丝履经过她的面前,她看到玄色的袍摆,闻到熟悉的松柏气息。

    很久以前她就很好奇,为什么他会不喜欢龙涎香的气味,从来不用。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历代帝王都爱的龙涎香,而是和煦得如同朝日光辉的松柏气息,清爽之外自有一股气度。

    她从前曾多么迷恋过这种气息。

    皇帝在上首坐下,跟着过来的妃嫔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吕川咳嗽一声,朝她道:“顾娘子,陛下有话问您。”

    她默默站起来,跪到了殿中央。

    说是陛下问,实际上开口的还是吕川:“今日梅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想听听顾娘子的说法。”

    听听她的说法,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已经听过别人的说法了?也是,薄瑾柔虽然嚣张无脑,叶苓却是心机深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低着头慢慢道:“臣妾今日在梅园……赏梅,却不想碰到了薄美人、叶才人和邢柔华。我们,起了一点争执。后来薄美人说要折一枝梅花送给太后,觉得邢柔华怀着龙胎是个有福气的,便让她去折。因为臣妾从前折的梅花太后还看得入眼,所以也跟着看了几眼,却不料突然……摔倒,邢柔华许是受了惊吓,脚下一滑也倒了下来。臣妾想着她身怀有孕,若是摔着了便不得了了,便尽力接住了她。”顿了顿,有些担忧地问道,“邢柔华她没事吧?”

    吕川微愣,几分狐疑地看着顾云羡。这位娘娘从前当皇后时是如何嫉恨其她妃嫔的他可还历历在目,怎么两个月不见竟突然转了性子?下午在梅园时他就很困惑了,当时自己立在不远处,虽然看不清她们的神情,却是清楚地听到薄美人对她的冷嘲热讽,言辞尖薄到了一种程度。换作从前的皇后娘娘一定早就被激怒了,可今天她却只是沉默。

    见顾云羡还巴巴地盯着自己,他咳嗽一声:“柔华娘子没事,幸好顾娘子您接住了她,不然就糟了。”

    顾云羡心头一松,还好还好,自己这个计划一切都在掌控中,唯一担心的就是邢柔华身子太不济,就算自己接住了她还是保不住她的孩子。如今这样便最好了。

    吕川见状疑惑更甚,她表情变化并不明显,可自己却能看出她确确实实是松了口气。她竟当真在担心邢柔华的孩子?

    他心里这么想,已有人代替他说了出来:“看顾娘子这样,我都要糊涂了。怎么这静生阁是佛堂么?住久了连性子都能改。这般关心陛下的子嗣,可不像从前的皇后娘娘啊!”

    众人看向开口的薄美人,再看向顾云羡。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什么。顾云羡当初被废正是因为牵涉进毒害皇裔的案件,如今薄美人提起来,简直是诛心之论。

    吕川打量一下殿内,问道:“敢问娘子,为何会突然摔倒?”

    顾云羡沉默一瞬,道:“因为,有人从身后推了我。”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薄美人厉声道,“谁推了你?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害邢柔华,才会扑上去的。”

    她会这么激动是自然,当时她就站在顾云羡身后,吕川也看到了,如今顾云羡这么说,不就是在指控她推了她么!

    顾云羡转头看向她,语气淡淡:“我若想害她,何必还要接住她?”

    “说知道呢。皇后娘娘心思莫测,又岂是我等能够揣测的……”

    她又这么叫她。下午在梅园她就这么唤过她,为的无非是羞辱她。当时她忍了,可这回就没那么容易了。

    眉头微蹙,她别过头:“薄美人谬了。我已不是皇后。九月初三那日,陛下就已下旨将我废黜。你这么叫我,分明是不把陛下的旨意放在眼中了。”

    薄美人闻言一惊,忙朝上座看了看,道:“臣妾一时失言,陛下恕罪……”怎么被顾氏一气就忘了场合呢?这里可不是梅园,当着陛下和众妃还这般心口乱叫,真是……

    心中正懊恼着,忽然想起一事立刻道:“你说你去梅园赏梅?你一个废后不好好呆在静生阁,偷跑出来去梅园赏梅?你觉得我会信吗?陛下会信吗?”

    此言一出,叶才人立刻觉得浑身无力。这个……薄瑾柔其实是顾云羡的人吧!明明是她们把她引出来的,她此刻是生怕陛下查不到那里么?竟当着这么多人质问她!

    吕川闻言也觉得有道理,遂道:“薄美人说得是,敢问顾娘子今日究竟为何去到梅园?”

    叶才人的心立刻高高悬起来。

    “因为,”顾云羡声音干涩,“今日是腊月初一。往年的腊月初一我都会亲自去梅园给太后折梅花,今年虽然已被囚幽宫,却还是……”

    叶才人万万料不到她竟会这么说,一时愣在了那里。

    “陛下,”一个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碧波的声音响起来,瞬间让殿内安静了,“臣妾想,今日之事多半是个误会,顾娘子只是不慎跌倒,邢柔华受了惊吓,这才出了这档子事儿。一切都是意外。”

    没有回应。

    “陛下?”那个声音试探着再唤了一次。

    “恩?”顾云羡听到他有些恍惚的声音,似乎刚才他的神智并没有在这里,而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大家等了一会,皇帝却并没有回答身侧女子的问题,反而凝视着跪在殿中央的顾云羡。从他进入西殿起,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慢慢道:“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顾云羡一愣。这个声音和她记忆中一样,三分冷漠,三分懒散,三分温柔,还带着一分思索,如同他这个人,时时矛盾,让她永远也搞不明白。

    “臣妾……”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她被动地抬起头,视线却依旧下垂,落在他玄色的袍摆上。

    他蹙眉:“看着朕的眼睛。”

    “臣妾罪妇之身,不敢……”

    他不耐地哼了一声。

    她浑身一凛,立刻将目光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又黑又幽深,如冰潭不可见底,隐有暗光浮动。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立在自己身前一首一首地念着“却扇诗”1,而她终于在旁人的起哄声中放下纨扇,脸颊通红,羞涩得不敢看他。寻常新郎官见新妇这样都会起怜惜之心,他却偏不,仿佛怕她不够害羞一般,半蹲下身子,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硬是逼着她与他对视。

    那时候他的眼睛也是这样,幽深难测。偏她当时太傻,看不明白,只是觉得他凝视自己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让她的心都要融化。

    压抑住心底的苦涩,她轻垂眼睫:“臣妾犯下大错,已无颜面再见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他只觉得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一回头,却发现身侧的女子仍在看着自己,秀丽的黛眉微蹙。

    他笑起来:“阿姝说得没错,今日之事应当是个误会。”

    贞婕妤景馥姝莞尔一笑。

    转头看下殿中央的顾云羡,他慢慢道:“你觉得呢?”

    顾云羡沉默一会儿,深吸口气:“陛下说得对,想来应该是臣妾下午慌乱之中记错了,不曾有人推了我。我是自己不小心摔倒,还连累了邢柔华。”

    怪异的感觉更甚。

    他默默看了她一会,站了起来:“是误会便好。朕还有折子要看,先走了。”

    众人忙恭送陛下,等到他走远了,顾云羡仍跪在地上,却闻一阵香风拂面,一双丝履停在了自己面前。

    她抬头,贞婕妤唇畔带笑,那双似乎天生就含着泪水的盈盈妙目正凝视着自己。

    她想起两年前,她第一次隔着碧色柳丝与她相见。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看着自己,清澈的眼眸中满是笃定和讥讽。

    “顾姐姐消瘦了,想来静生阁的日子不太好过吧?”她语如黄莺,婉转动人。

    顾云羡微笑:“托太后的恩典,我才能有这个栖身之地,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再抱怨。”

    贞婕妤颔首:“姐姐知足常乐自然是最好,不然以后的日子想来就难熬得很了。”

    “谢妹妹关心。”她道,“我跳出这个漩涡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妹妹未来的日子才是凶险莫测。万事都要珍重。”

    贞婕妤笑着重复:“保住了一条性命。”

    顾云羡仿佛没有听懂,只是微笑。贞婕妤看了她两眼,拂袖而去。各宫嫔看看这个昔日主母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敢上来跟她说句话,全都跟着贞婕妤离去了。

    薄美人走在最后,等大家都出去了才目光如刀般看着顾云羡:“你莫要以为今日之事便算完了!”

    顾云羡神色未变:“薄美人说得是,今日之事自然不会这么便完了。你也要记得你说过的话才好。”